九十年代的滇南朝陽，暑氣能把柏油路烤化。鳳凰山的野楊梅熟得潑潑灑灑，紅紫的果子墜彎了枝椏，風一吹，酸甜的汁水味混着泥土腥氣，漫過昭鋼家屬區的紅磚牆。
牆根下，四個半大的小子正貓着腰，往山坳裏鑽。
最前頭的是雷耀。他生得是真俊秀，眉眼清亮，鼻梁挺括，唇線利落得像用刻刀描過。偏生那雙眼睛裏燃着股野火，沖淡了眉眼的秀氣，添了幾分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他涼鞋早甩了，褲腿卷到膝蓋，小腿肚繃着緊實的肌肉，沾着泥點子，跑起來帶起一溜風，狗尾巴草的碎葉粘在汗溼的發梢上，他也懶得拂。
“雷耀！慢點兒！”身後的顧波扯着嗓子喊，聲音裏帶着急。顧波長了張穩重臉，眉眼敦厚，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看着就比同齡人沉得住氣。他背着個軍綠色書包，帶子斷了一截，用麻繩纏了三圈，跑起來書包撞着後腰，裏面的鐵皮文具盒叮當響。出發前他就勸，剛下過雨，山路滑，楊梅晚兩天摘也跑不了。可雷耀哪聽得進去？扯着他的胳膊就往山上拽，那股子沖動勁兒，十頭牛都拉不回。
顧波旁邊的金波，已經跑得氣喘籲籲。他微胖，臉蛋圓嘟嘟的，汗珠順着下巴往下滾，砸在洗得發白的的確良襯衫上，暈開一小片溼痕。“等……等我！”他喘着粗氣，聲音發顫，小眼睛眼巴巴地瞅着前面的雷耀，腳步卻不敢停——他向來沒主見，夥伴們往哪走，他就跟着往哪挪，哪怕累得胸口發悶，也只會嘟囔兩句，不敢真掉隊。
落在最後的是陳豪。他長得清秀，皮膚是那種少見的白，眉眼柔和，像個女孩子。他不愛瘋跑，手裏捏着根剛折的嫩樹枝，正低頭撥弄草叢裏的蟋蟀。蟋蟀蹦進泥縫裏，他蹲下身，纖細的手指剛要碰土，就聽見前面的喊聲。他抬起頭，嘴角牽起一抹淺淺的笑，捏着樹枝加快了腳步。他膽子小，剛才路過山腳的墳包時，還下意識往顧波身後縮了縮，露出的半張臉帶着怯意，可只要跟這三個夥伴在一起，那份怯意就淡了些。
這四個小子，是昭鋼家屬區的“四大皮猴”。從小學一年級同桌那天起，就黏成了一團——一起爬樹掏鳥蛋，摸來的魚蝦用樹枝串着烤；一起在課堂上傳紙條，被老師抓了現行，就並排站在教室後牆罰站，互相擠眉弄眼。家屬區的大媽見了他們，總要笑着罵一句：“這四個崽兒，又要去禍害哪個山頭！”
今天是小學畢業最後一天。考完數學，雷耀把筆往桌上一扔，試卷背面還是空白，扯着三個夥伴就往鳳凰山跑。他拍着胸脯說，山頂的野楊梅甜得齁人，去晚了就被放牛娃摘光了。顧波皺着眉勸，好歹對個答案，萬一考砸了，只能去朝陽三中。
“三中就三中！”雷耀滿不在乎地擺手，俊秀的臉上閃着少年意氣，“聽說三中管得鬆，天天能撒歡兒！”
顧波心裏咯噔一下。
朝陽三中，是朝陽鎮出了名的爛攤子。收的都是全鎮成績墊底的學生，校門口常年晃蕩着一群流裏流氣的混混，打架鬥毆是家常便飯。上個月還有個學生被打斷了胳膊，最後也不了了之。那地方就像個沒人管的泥塘，什麼牛鬼蛇神都往裏鑽。
他偷偷瞄了眼金波和陳豪。金波一臉茫然，圓臉上滿是對野楊梅的向往；陳豪則輕輕“啊”了一聲，手裏的樹枝掉在地上，清秀的眉眼間掠過一絲擔憂，腳步慢了半拍。
“顧波，你書包裏裝啥呢？沉得像塊鐵！”雷耀終於停下腳步，叉着腰沖他嚷嚷。山風拂過他的臉頰，汗溼的碎發飄起來，露出光潔的額頭，那雙眼睛亮得驚人。他壓根沒察覺夥伴們的異樣，心裏只惦記着山頂的楊梅。
顧波把書包往地上一放，“譁啦”倒出一堆東西。幾顆磨得發亮的玻璃彈珠滾出來，一本翻爛封面的《西遊記》小人書攤在泥地上，還有半塊用油紙包着的麥乳精餅幹。“彈珠是攢了半年的，”他蹲下身，一顆一顆撿彈珠，穩重的臉上帶着愛惜，“小人書是爸從廢品站淘的，餅幹……是媽趕集買的。”他把餅幹掰成四小塊，分給夥伴們。
金波接過餅幹，囫圇吞棗塞進嘴裏，眼睛瞬間亮了：“比玉米糊糊香！”他砸吧着嘴，還想再要，見顧波把油紙疊好塞進書包，只好抿抿嘴，眼巴巴地瞅着。
陳豪捏着餅幹沒急着吃。他望着遠處的鳳凰山，那山在夕陽裏像頭臥着的青牛，雲霧慢悠悠地飄。“聽說……三中好多雙園的混混。”他聲音輕輕的，帶着點怯，清秀的眉眼籠着層愁緒。
雙園，是朝陽鎮邊上的村子，村裏的半大孩子不愛上學，整天在街上晃蕩，偷雞摸狗，是出了名的“野崽子”。這話一出，三個鬧着的小子都靜了。
金波的臉垮下來，圓臉上的笑容沒了，小聲嘟囔：“還有混混啊……”胖乎乎的手不自覺攥緊了衣角。
陳豪沒說話，把餅幹掰成碎末，慢慢往嘴裏送，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不安。
顧波拍了拍他的肩膀，穩重的聲音帶着安撫：“沒事，咱們四個在一起，不惹事就好。”他心裏清楚，以他們的成績，去三中是板上釘釘的事。他只盼着，到了學校能看住雷耀，別讓他那股沖動勁兒惹出禍來——就像老故事裏，總得有人拉住往前沖的愣頭青。
“惹事？誰敢惹我們！”雷耀把最後一口餅幹咽下去，拍着胸脯，胸膛挺得筆直，俊秀的臉上滿是傲氣，“有我在，別說雙園混混，就是老虎，也得繞道走！”
他的聲音洪亮，在山谷裏蕩起回音。
顧波看着他，無奈地笑了笑：“就你能。”他想起去年，有個高年級學生搶金波的糖，雷耀二話不說沖上去，被打得鼻青臉腫，卻硬是把糖搶了回來。可三中的混混，不是高年級學生那麼好對付的。
金波跟着點頭，胖乎乎的手攥成拳頭，圓臉上露出點底氣：“對！四個一起，誰也不怕！”他沒主見，但信雷耀。
陳豪也笑了，把最後一塊餅幹塞進嘴裏，扔掉樹枝，抹了抹嘴角的屑子，眉眼間的愁緒淡了些：“走吧，摘楊梅去。”
四個小子又鬧着跑起來。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在他們身上，拉出長長的影子。鳳凰山的風裹着楊梅的甜香，吹過九十年代的夏天，吹過他們無憂無慮的童年。
他們不知道，朝陽三中不是撒歡兒的樂園，是個拳頭說話的泥潭。那個叫劉張海的雙園混混頭子，正等着他們自投羅網。
此刻的雷耀，也不知道“沖動”兩個字，會讓他摔個頭破血流。他更不知道，這場爛校裏的掙扎，會逼着他褪去莽撞，長出堅硬的鎧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