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高樂機場的黃昏,細雪紛飛。
蘇清晏走出海關時,巴黎的冬夜已落下帷幕。航站樓巨大的玻璃窗外,機場跑道的燈光在雪霧中暈開成一片片橘黃色的光斑。她拉了拉羊絨圍巾,呼吸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
“清晏!”
顧夜白從接機人群中快步走來。他穿了件深灰色大衣,頭發被風吹得有些凌亂,眼底有淡淡的倦色,但看到她時眼睛瞬間亮了。
“路上順利嗎?”他接過她的行李箱,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
“還好。”蘇清晏注意到他手指冰涼,“你等了很久?”
“剛到不久。”顧夜白頓了頓,“沈聿先生呢?沒和你一起?”
“他乘另一班航班,已經先到了。”蘇清晏沒有多說細節——這是沈聿的安排,分開走更安全。
兩人走向停車場。顧夜白的車是一輛租來的雷諾,很普通,不引人注目。上車後,他沒有立即發動,而是從後座拿出一個紙袋。
“先吃點東西。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又沒好好吃飯?”
紙袋裏是三明治和熱可可,還是溫的。蘇清晏心頭一暖,接過熱飲喝了一口,甜暖的液體順着喉嚨流下,驅散了旅途的疲憊。
“夜白,謝謝你。”
“跟我還客氣什麼。”顧夜白發動車子,駛入機場高速,“我們先去酒店安頓。孟教授約了明晚見面,在他巴黎郊區的別墅。”
“明晚?不能早點嗎?”
“他說今天有個重要的學術會議,走不開。”顧夜白看了她一眼,“清晏,你真的想好了嗎?見了孟教授,可能就沒有回頭路了。”
蘇清晏看着窗外飛逝的巴黎夜景。塞納河在夜色中像一條黑色的絲帶,埃菲爾鐵塔的燈光在遠處閃爍,這座她曾經向往的城市,此刻卻顯得陌生而危險。
“我沒有退路了。”她輕聲說,“從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就只能向前走。”
顧夜白沉默了一會兒:“我父親……昨天被帶走了。特別調查組的人直接到家裏帶走的,沒有通知,沒有解釋。我母親哭了一夜。”
蘇清晏心中一緊。嚴正的動作比她想象的快。
“對不起,夜白。”
“不用說對不起。”顧夜白聲音低沉,“他做錯了事,就該承擔責任。我只是……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車子駛入巴黎市區,在左岸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店停下。沈聿已經安排好了,用假名預訂了相鄰的兩個房間。
“你先休息,我在隔壁,有事隨時叫我。”顧夜白把房卡遞給她。
“夜白。”蘇清晏叫住他,“如果……如果最後你父親和孟教授都受到了懲罰,你會恨我嗎?”
顧夜白轉身,認真地看着她:“不會。我會難過,會痛苦,但不會恨你。因爲錯的不是你,是他們。而且……”他聲音輕了下來,“你給了我選擇真相的機會,而不是讓我一直活在謊言裏。我要謝謝你。”
他輕輕抱了抱她,然後鬆開:“晚安,清晏。好好休息。”
那一夜,蘇清晏睡得很不安穩。夢裏全是碎片——父親的遺書,周明遠臨死前的臉,孟秋白溫和的笑容,沈聿銳利的眼神,顧夜白彈琴的背影……所有的人和事交織在一起,像一場沒有結局的電影。
凌晨四點,她醒了,再無睡意。走到窗邊,看着巴黎沉睡的街道,路燈的光在溼漉漉的石板路上反射出細碎的光。
手機震動,是沈聿的加密信息:
**“已抵達。孟秋白別墅周邊有三組不明身份人員在監視。明天見面危險系數很高,建議更改地點。”**
她回復:“能查出監視者的身份嗎?”
**“疑似法國黑幫,也可能是國內派來的。不管是誰,都說明孟秋白已經陷入危險。明晚的會面可能是個陷阱。”**
蘇清晏握緊手機。如果這是陷阱,那顧夜白知道嗎?他是無意中成爲誘餌,還是……知情者?
她不願懷疑顧夜白,但理智告訴她,在這種時候,任何人都不能完全信任。
天亮時,她做出決定——去見孟秋白,但要做好萬全準備。
早上七點,她敲開顧夜白的房門。他已經醒了,正在煮咖啡。
“這麼早?”顧夜白有些意外。
“夜白,我想換個時間和孟教授見面。”蘇清晏直截了當地說,“今天下午,地點選在公共場所,比如咖啡館或者博物館。”
顧夜白愣了一下:“爲什麼?孟教授說他的別墅很私密,適合談重要的事。”
“正因爲太私密,才不安全。”蘇清晏看着他,“夜白,你父親的案子已經立案了,孟教授肯定也知道了。這個時候去他的私人別墅,如果他想對我們不利,我們毫無防備。”
顧夜白臉色變了變:“你是說孟教授可能會……”
“我不知道。”蘇清晏坦白,“但我們必須做最壞的打算。”
顧夜白沉默了很久,最終點頭:“好,我聯系他。”
他當着蘇清晏的面給孟秋白打電話。電話接通後,他用中文說:“孟教授,我是夜白。關於今天晚上的見面,清晏希望能換個地方……對,她覺得在公共場所更合適。您看盧森堡公園附近的那家咖啡館可以嗎?對,就是您常去的那家。”
電話那頭,孟秋白似乎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答應了:“好吧,下午三點,在‘雙偶咖啡館’。我會提前到。”
掛了電話,顧夜白看向蘇清晏:“他同意了。”
“謝謝。”蘇清晏鬆了口氣,“夜白,下午你陪我去,但如果有危險,你要立刻離開,不要管我。”
“說什麼傻話。”顧夜白皺眉,“我怎麼可能丟下你一個人?”
“聽我說。”蘇清晏握住他的手,“你是顧長風的兒子,他們不會輕易動你。但我不同,我是證人,是威脅。如果你因爲我受到傷害,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顧夜白還想說什麼,但蘇清晏搖頭:“答應我,好嗎?”
看着她的眼睛,顧夜白最終艱難地點頭:“好。但你也要答應我,無論如何,都要活着回來。”
“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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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點,蘇清晏和顧夜白提前到達雙偶咖啡館。這家位於聖日耳曼德佩區的百年老店,曾經是海明威、薩特、波伏娃等文人墨客的聚集地。深色的木質裝修,牆上掛着老照片,空氣裏彌漫着咖啡香和歷史的沉澱感。
他們選了靠窗的位置,能清楚看到街上的情況。蘇清晏注意到,街對面停着一輛黑色轎車,裏面坐着兩個人,一直沒下車。
“是監視者。”顧夜白低聲說。
蘇清晏點頭。她也看到了,而且不止一輛——咖啡館斜對面的書店門口,有個穿風衣的男人在看報紙;街角的面包店裏,一個女人坐在窗邊,面前擺着一杯沒動的咖啡。
沈聿說得對,這裏已經被包圍了。
兩點五十分,孟秋白來了。他穿着深藍色的中式長衫,外面套了件黑色呢子大衣,手裏拿着一把長柄黑傘。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的儒雅學者,完全不像文物走私網絡的核心人物。
“清晏,夜白,讓你們久等了。”他在對面坐下,笑容溫和,“巴黎的交通永遠是這樣,特別是下雪天。”
服務生過來,孟秋白點了杯黑咖啡,然後看向蘇清晏:“你父親的事,我聽說了後續。周明遠死了,他的案子牽扯出很多人。你……很勇敢。”
“孟教授過獎了。”蘇清晏保持警惕,“我今天來,是想問您幾個問題。”
“請問。”
“第一個問題:您爲什麼幫我?如果真如資料顯示,您是這個走私網絡的一部分,您應該希望我永遠不知道真相才對。”
孟秋白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因爲良心。清晏,人是很復雜的動物。我可以一邊做着違法的事,一邊真心欣賞你父親的爲人,真心想幫他女兒一把。這不矛盾。”
“那第二個問題:您知道我父親留下的那份名單,對嗎?”
孟秋白的手微微一頓:“我知道有這麼一份東西,但沒見過。你父親很謹慎,從來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
“第三個問題:您願意做污點證人嗎?指證這個網絡裏的其他人,包括……鄭老。”
這個問題讓孟秋白沉默了。他看向窗外飄落的細雪,良久,才緩緩開口:“清晏,你知道鄭老是什麼人嗎?”
“知道。文化系統的元老,門生遍布全國。”
“不止。”孟秋白苦笑,“他還是我的恩師,是我事業的引路人。當年我出國留學,是他寫的推薦信;我在法國站穩腳跟,是他的關系網在支持。讓我指證他……等於讓我親手毀掉自己的人生。”
“但您已經毀了很多人的一生了。”蘇清晏聲音平靜,“那些被盜掘、被走私的文物,那些被破壞的歷史,那些因爲您而家破人亡的人。孟教授,贖罪不是一句空話。”
孟秋白看着她,眼神復雜:“你真的很像你父親。他也曾經這樣對我說過——‘秋白,我們做這行,要對得起祖宗,對得起歷史’。可是清晏,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鄭老做的事,確實違法,但他也保護了很多文物免遭戰亂和破壞。你父親的死,確實和周明遠有關,但如果沒有鄭老在背後周旋,你和你母親可能也活不到今天。”
這話像一記重錘砸在蘇清晏心上。她想起這幾個月來,雖然危險重重,但總是能化險爲夷。是運氣,還是……有人在暗中保護?
“您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這個圈子裏的人,都是既做壞事也做好事,既害人也幫人。”孟秋白嘆氣,“所以你要扳倒他們,可以。但要想清楚後果——這個網絡一旦崩潰,會有多少文物從此失去保護?會有多少人的生計受影響?會有多少國際合作中斷?”
顧夜白忍不住開口:“孟教授,這不是理由。違法就是違法,不能因爲做了點好事,就可以抵消罪行。”
“年輕人,你還是太單純。”孟秋白搖頭,“我問你,如果揭發這個網絡,導致中法文化交流中斷,導致幾十個博物館的修復項目停擺,導致幾百個靠這行吃飯的人失業……你還會堅持嗎?”
顧夜白愣住了。
蘇清晏卻冷靜地回答:“會。因爲正義不能打折,法律不能交易。如果因爲害怕後果就不追究罪行,那法律就失去了意義。”
孟秋白看着她,眼中有一絲欣賞,也有一絲悲哀:“好,我明白了。清晏,我可以答應你,做污點證人。但我有三個條件。”
“您說。”
“第一,只針對違法犯罪的部分,不涉及學術和文化的正常交流。”
“可以。”
“第二,保護我的家人。我在法國有妻子和兩個孩子,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我們會盡力。”
“第三……”孟秋白頓了頓,“給我時間。有些事,我需要處理;有些人,我需要告別。”
蘇清晏和顧夜白對視一眼。沈聿說過,證人一旦答應配合,就要立刻保護起來,不能給他“處理事情”的時間,否則可能發生變故。
“孟教授,如果您真的願意配合,我們現在就可以安排您去安全的地方。”蘇清晏說,“拖延時間,對您、對我們都不安全。”
孟秋白笑了,笑容有些淒涼:“清晏,你不用擔心我跑。我只是……想最後去看看盧浮宮,看看那些我守護了一輩子的東西。明天早上,我會聯系你,跟你走。”
話音未落,咖啡館的門突然被推開,三個穿黑色西裝的男人走進來。他們徑直走向孟秋白。
“孟教授,鄭老請您回去一趟。”爲首的男人用中文說,語氣不容置疑。
孟秋白臉色一變:“我說了,今天有私人約會。”
“鄭老說,如果您不回去,他只好請您的夫人和孩子們去喝茶了。”男人面無表情。
威脅,赤裸裸的威脅。蘇清晏握緊拳頭,看向顧夜白。顧夜白微微搖頭,示意她不要沖動。
孟秋白深吸一口氣,站起身:“好,我跟你們走。但讓我和我的朋友說句話。”
他走到蘇清晏面前,壓低聲音:“名單的備份,在盧浮宮東方文物部13號儲藏室,第47號保險櫃。密碼是你父親的生日。清晏,對不起,我只能幫你到這裏了。”
說完,他跟着三個男人離開咖啡館。
蘇清晏想追,但顧夜白拉住她:“別沖動,外面都是他們的人。”
透過窗戶,她看到孟秋白被“請”上一輛黑色轎車。上車前,他回頭看了一眼咖啡館,眼神復雜,像是告別,又像是……解脫?
“現在怎麼辦?”顧夜白問。
蘇清晏迅速做出判斷:“去盧浮宮。孟教授剛才告訴我,名單的備份在那裏。”
“現在?盧浮宮快關門了。”
“所以才要現在去。”蘇清晏起身,“夜白,你回酒店等我。如果兩小時後我沒回來,就聯系沈聿。”
“不,我跟你一起去。”顧夜白堅持。
“太危險了……”
“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安全。”顧夜白握住她的手,“清晏,你說過我們是夥伴,要一起面對。別在這種時候推開我。”
看着他的眼睛,蘇清晏最終點頭:“好。但一切聽我指揮。”
兩人離開咖啡館。街對面的黑色轎車已經開走了,但蘇清晏能感覺到,還有其他眼睛在盯着他們。
他們攔了輛出租車,直奔盧浮宮。路上,蘇清晏給沈聿發了加密信息:
**“孟秋白被鄭老的人帶走了。他說名單備份在盧浮宮東方部13號儲藏室47號保險櫃。我們現在過去。”**
幾分鍾後,沈聿回復:
**“收到。已安排人在盧浮宮附近接應。拿到東西後,從員工通道出來,車在杜樂麗花園西門等你們。注意安全。”**
巴黎的冬日下午,天色陰沉。出租車停在盧浮宮玻璃金字塔前時,已經下午四點半,離閉館只剩一個小時。
遊客依然很多,各國語言混雜在一起。蘇清晏和顧夜白混在人群中,通過安檢,進入博物館內部。
東方文物部在地下二層,相對冷清。他們找到13號儲藏室——這是一間不對公衆開放的研究室,門需要刷卡進入。
“怎麼進去?”顧夜白皺眉。
蘇清晏想起孟秋白給過她一張名片,背面有他的工作證號。她試着在門禁系統上輸入號碼,又輸入了她父親的生日。
綠燈亮起,門開了。
“他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顧夜白低聲說。
儲藏室裏堆滿了木箱和文物架,空氣中彌漫着樟腦和灰塵的味道。他們很快找到了第47號保險櫃——一個老式的綠色鐵皮櫃,需要鑰匙和密碼雙重開啓。
鑰匙呢?蘇清晏環顧四周,在旁邊的文物架下發現了一個小磁鐵盒,裏面正是一把黃銅鑰匙。
她打開保險櫃,裏面只有一個牛皮紙信封。拆開後,是一疊微縮膠卷——這才是名單的原始版本,比鋼筆裏的紙卷更完整、更詳細。
“拿到了。”蘇清晏小心地將膠卷收好,“我們走。”
但就在他們轉身時,儲藏室的門被推開了。三個男人堵在門口,正是之前在咖啡館帶走孟秋白的那三個人。
“蘇小姐,顧先生,把東西交出來。”爲首的男人伸出手,“鄭老說了,只要你們交出名單,他可以保證你們安全離開法國。”
蘇清晏後退一步,將膠卷塞給顧夜白:“夜白,從後面的通風管道走。沈聿的人在外面接應。”
“那你呢?”
“我拖住他們。”蘇清晏盯着那三個男人,“快走!”
顧夜白猶豫了一秒,但看到蘇清晏堅定的眼神,最終點頭,轉身沖向儲藏室深處的通風口。
“追!”一個男人想追,但被蘇清晏攔住。
“你們的對手是我。”她握緊拳頭,擺出防衛姿勢——這是沈聿教她的幾招防身術。
三個男人對視一眼,同時撲上來。
蘇清晏躲開第一個人的拳頭,一腳踢中第二個人的膝蓋,但第三個人從後面勒住了她的脖子。窒息感襲來,眼前發黑。
就在這時,儲藏室的燈突然熄滅。黑暗中,傳來幾聲悶響和倒地聲。勒住她脖子的手鬆開了。
燈光重新亮起時,那三個男人已經倒在地上。沈聿站在門口,手裏拿着一根電擊棒,身後是幾個穿黑色作戰服的人。
“清晏,沒事吧?”沈聿快步走過來。
“我沒事。”蘇清晏咳嗽着,“夜白從通風管道走了,膠卷在他身上。”
“陳默已經接到他了。”沈聿扶起她,“我們先離開這裏。”
他們從員工通道離開盧浮宮,一輛黑色廂型車已經在等。上車後,蘇清晏看到顧夜白果然在車裏,手裏緊緊握着那個膠卷。
“清晏!”顧夜白看到她,鬆了口氣,“你沒事吧?”
“我沒事。”蘇清晏坐下,“沈先生,孟教授呢?”
沈聿臉色凝重:“晚了一步。我們趕到他別墅時,他已經……死了。看起來是自殺,但現場有很多疑點。”
蘇清晏心中一沉。又一個證人死了。
“鄭老的人下手真快。”顧夜白聲音發顫。
“不只是鄭老。”沈聿從車載冰箱裏拿出水,遞給蘇清晏,“我收到消息,國內那邊,鄭老昨晚突發腦溢血住院,現在昏迷不醒。他手下的人開始內訌,互相揭發,特別調查組已經控制了局面。”
這麼快?蘇清晏有些意外。
“因爲嚴正拿到了確鑿證據,提前收網了。”沈聿解釋,“你父親那份名單是關鍵。有了它,很多原本不願開口的人,都願意做污點證人了。”
車子駛向巴黎郊外。沈聿安排的安全屋在一處葡萄酒莊園裏,周圍是成片的葡萄園,冬季只剩枯藤,在暮色中像一幅水墨畫。
“今晚先在這裏休息。”沈聿說,“明天早上,有私人飛機送你們回國。嚴正需要你們回去做正式證詞。”
“那您呢?”蘇清晏問。
“我還要在巴黎處理一些後續。”沈聿看着她,“清晏,你做得很好。你父親如果泉下有知,一定會爲你驕傲。”
這話讓蘇清晏眼眶發熱。她想起父親最後的話——“告訴清晏,琉璃碎了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撿起碎片”。
現在,她把碎片都撿起來了,拼成了一幅完整的真相圖。
晚飯後,顧夜白在莊園的琴房裏彈琴。他彈的是那首《琉璃》,但今天聽起來格外悲傷。蘇清晏站在門外,沒有進去。
沈聿走過來,遞給她一杯熱茶:“不去和他聊聊?”
“不知道該怎麼聊。”蘇清晏輕聲說,“他父親可能面臨重刑,而我是證人之一。以後……我們還能像以前那樣嗎?”
“時間會給出答案。”沈聿說,“但你要相信,真正的感情經得起考驗。如果他因爲父親的事怨恨你,那說明這份感情本來就不夠堅固。”
蘇清晏點頭。道理她都懂,但心裏還是難受。
“沈先生,您父親的事……了結了嗎?”
沈聿沉默了一會兒:“算是吧。鄭老倒台,當年害死我父親的那些人,大部分都會受到懲罰。但復仇的滋味……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痛快。”
他看着窗外的夜色:“我父親死前說,不要被仇恨蒙蔽眼睛。我一直不懂,現在好像有點明白了——仇恨會讓你變成和仇人一樣的人。而真正的解脫,是放下仇恨,繼續前行。”
蘇清晏看着他。這一刻的沈聿,不再是那個掌控一切、冷硬狠戾的商業大亨,而是一個失去父親多年、終於找到答案的兒子。
“您以後打算做什麼?”
“繼續做生意,但做些幹淨的生意。”沈聿笑了笑,“另外,我想成立一個基金會,專門資助文物保護和修復。算是對過去的一種……補償。”
“那很好。”
兩人站在窗前,看着巴黎郊外的星空。沒有城市燈光的幹擾,星星格外清晰明亮。
“清晏,回國後有什麼打算?”沈聿問。
“先把學業完成。”蘇清晏說,“然後……可能會去國家文物局工作,或者繼續做翻譯。我想用我的方式,保護那些應該被保護的東西。”
“不錯的選擇。”沈聿點頭,“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助的,隨時找我。”
“謝謝您,沈先生。真的,謝謝您這幾個月來的一切。”
“不用謝。”沈聿看着她,“清晏,你讓我相信,這個世界還是有希望的。有些人,即使經歷了最黑暗的時刻,依然能保持內心的光芒。這是最珍貴的品質。”
他舉起茶杯:“敬你,蘇清晏。敬你的勇氣,你的堅持,你的光芒。”
蘇清晏與他碰杯:“也敬您,沈聿。敬您的守護,您的擔當,您的改變。”
茶香氤氳,星光溫柔。
遠處,琴聲還在繼續,像一條蜿蜒的河流,流過黑暗,流向黎明。
那晚,蘇清晏做了個夢。
夢裏,她站在一片琉璃廢墟中,但這次不是在撿碎片,而是在用碎片拼一幅畫——一幅星圖。每一片琉璃都折射着星光,整幅畫璀璨奪目。
父親站在她身邊,微笑看着她:“清晏,你看,破碎不是終點,是新的開始。每一道裂痕,都是光進來的地方。”
她醒來時,天已微亮。
窗外,巴黎的冬日清晨,薄霧籠罩葡萄園,遠處的地平線上,曙光初現。
新的一天,新的開始。
而她,已經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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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琉璃重圓】**
三個月後,北京,春。
國家大劇院的小劇場裏,《鏡城》的最後一場演出剛剛結束。掌聲如雷,觀衆起立致敬。舞台上,演員們手牽手鞠躬,燈光在他們臉上投下溫暖的光暈。
蘇清晏坐在第一排,身邊是母親趙雅芝。經過幾個月的康復治療,母親的氣色好多了,此刻正微笑着鼓掌。
“演得真好。”趙雅芝說,“清晏,你的翻譯工作做得太棒了。”
“是劇本本身寫得好。”蘇清晏謙虛地說,但心裏是高興的。
演出結束,觀衆陸續離場。蘇清晏扶着母親走向後台,準備和演員們道別。
走廊裏,她看到了顧夜白。
他站在一盞壁燈下,穿着簡單的白襯衫,手裏拿着一束白色的鳶尾花。三個月不見,他瘦了些,但眼神清澈,笑容依舊溫柔。
“清晏,阿姨。”他走過來,把花遞給蘇清晏,“恭喜演出成功。”
“謝謝。”蘇清晏接過花,“你……還好嗎?”
顧夜白點頭:“還好。我父親的案子判了,十二年。他認罪了,也提供了很多其他證人的線索,算是有立功表現。我母親……慢慢接受了。”
“那就好。”蘇清晏由衷地說,“夜白,你是個堅強的人。”
“你也是。”顧夜白看着她,“清晏,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一件事——我決定去維也納進修音樂,兩年。下個月走。”
蘇清晏心中一動,但表面保持平靜:“很好的機會。恭喜你。”
“還有就是……”顧夜白頓了頓,“我想我們都需要時間。這兩年,我會好好想清楚一些事。你也是。如果我們真的有緣分,兩年後,我回來找你。”
這話說得很真誠,也很成熟。蘇清晏點頭:“好。我等你。”
顧夜白輕輕擁抱她:“保重,清晏。”
“你也保重。”
看着他離開的背影,蘇清晏心裏有一絲悵惘,但更多的是釋然。有些感情,需要時間的沉澱;有些人,需要空間的成長。
她扶着母親繼續往前走,在後台入口處,又看到了沈聿。
他今天穿了身深藍色的西裝,沒打領帶,手裏拿着一個文件夾。看到蘇清晏,他微笑點頭。
“沈先生。”蘇清晏打招呼。
“演出很成功。”沈聿說,“我看了,你的翻譯確實精準又富有詩意。”
“謝謝誇獎。您今天來是……”
“兩件事。”沈聿打開文件夾,“第一,鄭老的案子昨天宣判了,無期。他那個網絡,一共牽扯出四十七人,全部依法處理。你父親的案子,也正式平反了。”
蘇清晏眼眶一熱。終於……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第二件事。”沈聿遞給她一份文件,“這是‘明誠文物保護基金會’的成立文件,以你父親的名字命名。我是發起人,但想請你做理事會的學生代表。基金會的主要工作是資助文物修復和青年學者。”
蘇清晏翻開文件,看到父親的名字,眼淚終於掉下來。
“謝謝您,沈先生。”
“不用謝。”沈聿拍拍她的肩,“這是你應得的。另外,基金會的第一個項目已經確定了——修復一批在周明遠案中追回的唐代琉璃器。我想,你會想參與。”
琉璃……蘇清晏想起父親的話,想起自己脖子上那片琉璃碎片。
“我會的。”她肯定地說。
沈聿離開後,蘇清晏扶着母親走出劇院。春夜的風很溫柔,長安街上的玉蘭花開得正盛,潔白的花瓣在路燈下像一片片月光。
手機響了,是陸承洲。
“清晏,演出結束了?恭喜啊。”他的聲音聽起來很輕鬆,“我這邊也有好消息——我通過司法考試了,下個月去最高法實習。”
“真的?太好了!恭喜你!”
“謝謝。”陸承洲頓了頓,“清晏,我交了新女朋友,是實習時認識的同事。人很好,溫柔又上進。我想……你應該會爲我高興吧?”
蘇清晏笑了:“當然。承洲,我真心爲你高興。”
“那就好。”陸承洲聲音裏有種釋然,“清晏,我們還是朋友,對嗎?”
“永遠都是。”
掛了電話,蘇清晏抬頭看着夜空。北京的春夜,難得能看到星星。雖然不如巴黎郊外那麼璀璨,但依然明亮。
母親握住她的手:“清晏,你爸如果知道你現在這樣,一定會很驕傲的。”
“媽,我們回家吧。”
“好,回家。”
她們沿着長安街慢慢走。路燈將母女倆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棵並肩生長的樹。
路過天安門廣場時,蘇清晏停下腳步,看着迎風飄揚的國旗。夜色中,五星紅旗在燈光下鮮豔奪目。
她想起這幾個月經歷的一切——從天上人間的第一夜,到巴黎的生死逃亡,到今天的春暖花開。這條路走得很艱難,但每一步都值得。
因爲她終於明白:琉璃易碎,但破碎之後,每片碎片都能成爲星辰。人生漫長,但只要心中有光,就能照亮前行的路。
她摸了摸頸間的琉璃項鏈,碎片在指尖溫潤清涼。
遠處,國家大劇院的燈光漸次熄滅,但長安街上的車流依然川流不息。這座城市永遠不眠,永遠充滿希望。
蘇清晏挽起母親的手臂,繼續向前走。
身後,是破碎的過往;前方,是重圓的未來。
而她,已經準備好迎接所有的可能。
因爲她是蘇清晏——琉璃碎了,就撿起碎片;光滅了,就自己成爲光。
春夜溫柔,星光正好。
路還很長,但每一步,都是向着光明的方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