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篷船晃晃悠悠，載着驚魂未定的三人，沿着古老的運河，滑入了揚州地界。初春的江南，煙雨迷蒙，兩岸垂柳新綠，粉牆黛瓦的民居次第展開，熟悉的溫軟水汽和隱約飄來的脂粉香氣，讓韋小寶緊繃的神經稍稍鬆弛了一瞬，隨即又繃得更緊。
這裏是他發跡（如果算的話）的地方，是他如魚得水的泥潭，也是蛇老紙條上寫着“小心”的險地。隆昌號，那個涉嫌通敵、雇傭殺手要取他性命的商號，其東主就潛藏在這片繁華錦繡之下。
他們不敢在熱鬧的碼頭靠岸，而是選擇了一處相對僻靜、靠近城牆根的廢棄小渡口。醫官——現在韋小寶和胡書記官都改口稱他“胡大夫”了，這位沉默寡言的醫者似乎對“胡”這個姓氏並無異議——先下船查探了一番，確認安全後，三人才悄無聲息地上了岸，將烏篷船沉入河邊的蘆葦叢中做了記號。
胡書記官的傷口經過胡大夫的精心處理和這幾日的休養（在船上），已無大礙，只是失血過多，臉色依舊蒼白，需要攙扶。三人換上船裏備好的普通百姓衣裳，韋小寶還特意在臉上抹了點河泥，看起來像個逃難的小夥計，胡大夫則背起藥箱，扮作遊方郎中，胡書記官則成了體弱多病、投親靠友的老書生。
“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再設法聯系‘百草堂’。”韋小寶低聲道。揚州城他熟，但不敢回麗春院——那裏人多眼雜，保不齊就有隆昌號或別的什麼勢力的眼線。他帶着兩人，專挑偏僻小巷，七拐八繞，最後在靠近舊城牆根、魚龍混雜的“螺絲巷”裏，找到一家門臉破舊、幾乎沒什麼客人的小客棧，名叫“悅來”。
客棧老板是個一臉苦相的老頭，見三人衣着寒酸，本不想接待，韋小寶摸出一小塊碎銀子（蛇老留下的）塞過去，老頭立刻換了一副面孔，將後院最角落一間堆放雜物的偏房租給了他們，價錢便宜，也夠隱蔽。
安頓下來後，首要之事是療傷和打聽消息。胡大夫去巷口的藥鋪抓藥，順便探聽風聲。韋小寶則揣着那枚黑木牌，按照蛇老信中提到的“百草堂”線索，開始在揚州城裏小心翼翼地尋訪。
“百草堂”並非一個固定的堂口，而是江南藥材行會一個半公開的聯絡樞紐，據說在不同城市有不同的掩護身份。韋小寶憑借對揚州三教九流的了解，花了幾天時間，終於在城南一家名爲“濟生堂”、看起來生意興隆的大藥鋪後巷，找到一個不起眼的門房，對上幾句晦澀的切口（蛇老信中暗示過），又亮出黑木牌，才被引入內堂。
接待他的是一個留着山羊胡、戴着水晶眼鏡、看起來像個老賬房的中年人，自稱姓金。金先生拿着黑木牌反復查驗，又仔細打量了韋小寶一番，才慢悠悠開口：“蛇老的牌子，有些年頭沒見了。小兄弟面生得很，不知有何見教？”
韋小寶早已打好腹稿，只說自己是北邊來的，受了蛇老指點，來揚州辦點事，遇到些麻煩，想請百草堂行個方便，幫忙打聽一下“隆昌號”的底細，特別是其東主的行蹤。
聽到“隆昌號”三個字，金先生眼中精光一閃，旋即隱去，捋着山羊胡沉吟道：“隆昌號啊……做南北貨的大商號，東主姓沈，名萬山，明面上是鹽商，在揚州城也算有頭有臉的人物。小兄弟打聽他作甚？”
“有些舊賬要算。”韋小寶含糊道，“金先生若能提供些方便，比如……沈萬山常去的地方，宅邸護衛情況，或者……隆昌號最近有什麼不尋常的動靜，在下感激不盡。”他又摸出兩小塊銀子，推了過去。
金先生看都沒看銀子，只是笑了笑：“蛇老的面子，比銀子值錢。不過，小兄弟，隆昌號這潭水，不淺。沈萬山此人，表面和氣生財，實則手眼通天，與官府、甚至……京城裏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你若要動他，須得萬分小心。至於消息嘛……”他頓了頓，“三日後，申時初刻，‘擷芳園’有一場私密的賞花會，沈萬山是常客。那是他一個相好的園子，守衛比家裏鬆懈些。園子後牆靠河，有棵老柳樹，枝條垂到牆外。我只能說這麼多了。”
擷芳園！韋小寶知道那地方，是揚州一個頗有名氣的私家園子，以奇花異草和精致的園林著稱，主人是個神秘的寡婦，傳聞與不少達官顯貴有染。沈萬山是那裏的常客，倒不意外。
“多謝金先生指點！”韋小寶拱手。
“先別忙着謝。”金先生擺擺手，神色鄭重了些，“小兄弟，看在你持蛇老信物的份上，我再多嘴一句。最近揚州城，不太平。北邊戰事緊，南邊也不消停。官府、錦衣衛、還有各路牛鬼蛇神，眼睛都盯着呢。隆昌號……尤其引人注目。你好自爲之。”
從濟生堂出來，韋小寶心頭沉甸甸的。金先生的話證實了隆昌號背景深厚，也暗示了揚州城暗流洶涌。三日後擷芳園之會，是個機會，但風險同樣巨大。
回到螺絲巷的小客棧，胡大夫已經抓藥回來，並且帶回了另一條消息：他在藥鋪聽到幾個衙役閒聊，說近日知府衙門接到上方密令，要嚴查城內可疑的北地來客，尤其是與“糧草”、“軍務”可能相關的。雖然沒指名道姓，但韋小寶一聽就明白，這很可能與雙橋鎮之事有關，甚至就是王魁背後的人施壓，要將他們挖出來。
“我們必須盡快行動。”韋小寶將百草堂的消息說了，“三日後，擷芳園。這是接近沈萬山，查明隆昌號與雙橋鎮、北元勾連證據的最好機會。錯過這次，等他有了防備，或者我們被官府盯上，就難了。”
胡書記官擔憂道：“擷芳園雖是私園，但必有護衛。我們人手不足，硬闖不行。即便混進去，如何接近沈萬山？又如何取證？”
胡大夫忽然開口：“我或許有辦法混進去。擷芳園以奇花異草聞名，園主時常會請一些精通花木養護或懂得鑑賞的‘雅士’入園指點。我略通草木藥理，可以此爲由嚐試。只是……需要一份像樣的拜帖和引薦。”
拜帖和引薦？韋小寶眼珠一轉，想到了一個人——麗春院的老板娘！那老娘們雖然刻薄，但三教九流認識的人多，或許能搭上線。只是回去找她，風險太大。
正躊躇間，客棧老板苦着臉敲門進來，說外面有個小孩送來一封信，指名給“韋相公”。
韋小寶心中一驚，接過信。信封普通，無落款。拆開一看，裏面只有一張紙條，上面寫着一行娟秀的小字：“今夜子時，瘦西湖二十四橋明月樓，故人相候。屏。”
沐劍屏？！她怎麼到揚州了？還知道他們在這裏？！
韋小寶拿着紙條，手微微發抖。是陷阱？還是沐劍屏真的找來了？如果是她，她是敵是友？在雙橋鎮外遇襲後，他對任何人都難以完全信任。
胡大夫和胡書記官也看到了紙條，神色凝重。
“去不去？”胡書記官問。
韋小寶思忖良久。沐劍屏是朱元璋派來協理軍務的，在徐州時雖然嚴厲，但原則性強，似乎並無害他之心，甚至幾次救他（雖然也罵他）。她若真到了揚州，或許能提供幫助或保護？但她也可能帶來新的麻煩，或者……本身就是麻煩的一部分。
“去。”韋小寶最終咬牙道，“但要做好準備。胡先生（指胡書記官）你傷未愈，留在這裏。胡大夫，你跟我去，在外圍接應。若情況不對，立刻按我們約定的暗號示警。”
子夜時分，瘦西湖上霧氣氤氳，二十四橋在月光下只剩朦朧輪廓，遊人早已散盡，唯有蟲鳴唧唧。明月樓是湖邊一座臨水的精致小樓，此刻只有二樓一扇窗戶透出昏黃的燈光。
韋小寶獨自一人，心懷忐忑，沿着溼滑的石階走到樓前。門虛掩着。他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一樓空無一人，只有一盞孤燈。他沿着木樓梯走上二樓。窗邊，一個纖細的身影背對着他，正望着窗外沉靜的湖面，正是沐劍屏。她換了一身月白色的裙衫，青絲如瀑，少了些軍中颯爽，多了幾分江南女子的柔婉，但挺直的背影依舊帶着那股特有的清冷氣質。
聽到腳步聲，沐劍屏轉過身來。多日不見，她清瘦了些，眉眼間帶着一絲疲憊，但眼神依舊清澈明亮，此刻正復雜地看着韋小寶，有審視，有擔憂，似乎還有一絲……如釋重負？
“你果然來了。”沐劍屏開口，聲音平靜。
“沐……沐參將。”韋小寶行了一禮，小心翼翼，“您怎麼到揚州了？還找到了我們？”
“徐州之事，我已稟明大將軍和皇上。雙橋鎮外襲殺，非同小可。大將軍判斷你們可能南下，令我暗中南下接應，並追查隆昌號線索。”沐劍屏簡單解釋，“我在揚州有些舊識，查到你們可能藏身螺絲巷一帶。那紙條，是我讓客棧附近一個賣花女送去的。”
原來如此。韋小寶稍微鬆了口氣，看來不是陷阱。“沐參將，雙橋鎮的事，還有蛇老……”他正想將所知和盤托出。
沐劍屏卻抬手制止了他：“大致情形，我已知曉。蛇老……此人神秘莫測，其意難明，他提供的線索，可用，但不可盡信。你們打算夜探擷芳園？”
韋小寶一驚，她連這個都知道了？看來沐劍屏在揚州確實有些門路。“是。三日後，沈萬山會去擷芳園。”
“太冒險。”沐劍屏蹙眉，“沈萬山老奸巨猾，擷芳園看似鬆懈，實則必有防備。你們人手不足，計劃粗疏，一旦失手，打草驚蛇不說，性命難保。”
“可這是目前唯一的線索！”韋小寶急道，“隆昌號通敵，王魁是內鬼，這些若不查清，糧道永無寧日！而且……他們想要我的命！”
沐劍屏看着他急切又帶着恐懼的眼神，沉默片刻，道：“我沒說不查。只是，需從長計議。我既已到此，自然不會坐視。擷芳園之會，我會安排人混進去，作爲內應。你們不必親身犯險，在外圍策應即可。至於證據……”她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似玉非玉的印章，“這是我從徐州一名被俘的殺手身上搜到的，是隆昌號私下交易用的暗記。若能找到隆昌號與北元往來的文書，或有此印的賬冊，便是鐵證。”
韋小寶大喜過望！有沐劍屏幫忙，有內應，還有這關鍵證物，成功率大大提升！“多謝沐參將！”
“先別急着謝。”沐劍屏將印章收起，神色嚴肅，“此事牽連甚廣，沈萬山背後恐有更大的勢力。揚州知府……未必幹淨。我已奏明朝廷，但遠水難救近火。我們行動必須隱秘、迅速，拿到證據後，立刻離開揚州，直返應天面聖。在此之前，切勿輕舉妄動，尤其不要驚動官府。”
她頓了頓，看着韋小寶，語氣放緩了些：“韋小寶，你雖行事常出偏鋒，但此番追查，確是爲國爲民。以往種種，暫且不提。此次揚州之事，望你聽我安排，莫要再擅自行動。可好？”
韋小寶看着她清澈眼眸中罕見的平和與認真，心裏某處微微一動，連忙點頭：“卑職一定聽從沐參將安排！絕不再擅作主張！”
“嗯。”沐劍屏點點頭，“三日後，擷芳園。具體安排，明晚此時，還在此處，我會告訴你。現在，你先回去，小心行藏。”
韋小寶告辭下樓，走到門口，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沐劍屏依舊站在窗邊，月光灑在她身上，宛如籠着一層清輝，孤清而又堅定。
有她在，好像……也沒那麼怕了？韋小寶晃晃腦袋，把這奇怪的念頭甩出去，快步沒入夜色中。
然而，就在他離開明月樓不久，湖邊另一處陰影裏，一雙陰鷙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離去的方向，隨即又望向明月樓那扇亮燈的窗戶，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果然都來了……揚州，真是越來越熱鬧了。”陰影中的人低聲自語，身影一閃，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湖邊柳蔭深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