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劉暉站在北電校門口，手裏端着老王遞過來的搪瓷缸子。
茶是老北京人愛喝的高末，味兒沖，但提神。他吹了吹熱氣，抿了一口，目光掃過空蕩的街道——環衛工人正唰唰地掃着落葉，早點攤剛支起爐子，煎餅鏊子冒起第一縷白煙。
“第一天正式上崗，感覺咋樣？”老王蹲在門衛室門檻上，捧着同款搪瓷缸。
“挺好。”劉暉實話實說，“清靜。”
是真清靜。比起修仙界洞府外那些時刻提防仇家尋上門、或同門窺探的緊繃，這種屬於凡人清晨的、帶着煙火氣的寧靜，讓他久違地感到放鬆。
“清靜也就這一會兒。”老王樂了，“等七點半一過，學生、老師、劇組的人烏泱泱往裏進，你就知道什麼叫熱鬧了。”
話音剛落，第一波早課的學生就涌來了。
騎自行車的、邊走邊背台詞的、睡眼惺忪叼着包子的……校門瞬間活了過來。劉暉放下茶缸，開始履行保安職責：檢查外來車輛證件，給忘帶學生證的登記，順手指個路。
“同學，導演系教學樓怎麼走？”
“師傅，今天《天龍八部》劇組是在二號棚吧？”
“叔叔，能幫我收個快遞嗎？我下午才回學校……”
問題五花八門。劉暉應對從容，三百年的閱歷讓他看人準、反應快，幾句話就能把事辦妥。漸漸地，幾個常進出的學生對他有了印象。
“這新來的保安小哥挺帥啊。”
“說話也利索，比原來那個老張強。”
“聽說還是咱們戲文系學長呢……”
議論聲隱約飄來。劉暉只當沒聽見，低頭在本子上記錄車輛信息。字跡工整，筆鋒裏卻藏着點不屬於這個年齡的沉穩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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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多，太陽徹底爬上來。校門口迎來了第一波“風景線”——幾個穿着戲服、妝容精致的年輕演員從保姆車上下來，說說笑笑往裏走。後頭跟着助理，拎着大包小包。
是《天龍八部》劇組的。劉暉瞥了一眼，認出其中那個白衣古裝的姑娘——劉茜茜。這時候的她臉上還帶着未褪的嬰兒肥，眼神幹淨，被助理護着匆匆走過，像只誤入人群的小鹿。
“看見沒？那就是現在最火的‘神仙姐姐’。”老王湊過來小聲說，“天天有記者蹲這兒想拍她。”
“嗯。”劉暉收回目光。
三百年，他見過太多美人。修仙界那些仙子聖女排着隊想與他結爲道侶，他都沒動過心。眼前這姑娘確實靈秀，但也僅此而已。
倒是她身上那股未經世事的純粹，讓他多看了一眼——在這浮躁的圈子裏，難得。
劇組的人剛進去沒多久，校門另一側就傳來壓抑的哭聲。
劉暉轉頭。一個穿着廉價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的男生蹲在牆根，臉埋在臂彎裏，肩膀一抖一抖。腳邊散落着幾份簡歷，最上面那份被踩了個腳印。
老王嘆口氣：“準是找工作碰壁了。這禮拜第四個了。”
劉暉沒說話。他走過去，彎腰撿起那些簡歷，拍了拍灰，整齊地摞好，放在男生身邊。又從口袋裏摸出包紙巾，抽出一張，輕輕放在簡歷上。
男生抬起紅腫的眼，愣愣地看着他。
“擦擦。”劉暉聲音平靜，“妝花了。”
男生這才意識到自己臉上還有爲了面試化的淡妝，慌忙接過紙巾，哽咽着說了句“謝謝”。
“工作會有的。”劉暉頓了頓，補了句，“但別把工作當全部。”
男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抱着簡歷踉蹌走了。
劉暉回到門衛室。老王給他續上茶：“你倒是好心。”
“順手的事。”劉暉坐下，目光投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潮。
穿着光鮮的明星，失意哭泣的畢業生，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悠閒遛彎的大爺……這小小一方校門，竟像個人間舞台的縮影。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還是煉氣期小修士時，曾問師父：“修仙是爲了什麼？”
師父說：“爲了超脫。”
“超脫之後呢？”
師父沉默很久，答：“不知道。”
後來他修到大乘，站在修仙界頂端，才發現所謂的“超脫”，不過是換了個更大的牢籠。規則、利益、算計、孤獨……一樣不少。
反倒是眼前這門衛室，這一杯粗茶，這一方觀察紅塵卻不深陷的“安全距離”，讓他品出了點真正的“逍遙”滋味。
“王叔，”他忽然開口，“您說人活着，圖啥？”
老王正翻着報紙，頭也不抬：“圖個踏實唄。有飯吃，有屋住，家人平安，心裏不慌，就夠了。”
劉暉笑了。
三百年來聽過最高深的大道真言，竟不如這句樸實的大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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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輪休時，劉暉換了便服，揣着那顆照明珠，按老王給的地址找到潘家園附近一家不起眼的古玩店。
店名叫“雅集齋”，門臉小，裏頭卻深。老板姓吳，五十來歲，瘦小精幹，戴副圓眼鏡，正拿着放大鏡看一枚銅錢。
“王哥介紹來的？”吳老板抬頭，目光在劉暉臉上停了兩秒，“坐。”
劉暉坐下，直接掏出珠子，放在鋪着絨布的櫃台上。
吳老板拿起放大鏡，湊近看了足足五分鍾。期間一句話沒說，但劉暉注意到他手指微微發抖。
“好東西。”吳老板終於放下放大鏡，深吸口氣，“南洋熒光珠，天然成形，這光澤、這質地……少見。您想怎麼出手？”
“拍賣。境外。”劉暉言簡意賅。
吳老板眼神一閃：“路子我有，香江那邊有合作拍賣行。但傭金不低，流程也長，而且……”他頓了頓，“得匿名。這東西來路？”
“祖傳。”劉暉面不改色，“家裏老人留下來的，清清白白。但我不想露名。”
“懂了。”吳老板點頭，“規矩我懂。這樣，我抽成交價的百分之八，包手續、鑑定、跨境運輸和資金回流。但得籤委托協議，一切合法合規。”
“可以。”
兩人又談了細節。吳老板專業，問的問題都在點上，劉暉回答得滴水不漏——三百年不是白活的，編個合理的來歷易如反掌。
最後籤協議時，吳老板忍不住問：“小兄弟，看你年紀輕輕，怎麼想着出手這東西？留着升值多好。”
劉暉筆尖頓了頓，笑了：“急用錢，買房子。”
這倒是實話。
吳老板沒再多問。這行最忌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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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回到門衛室，劉暉剛換上制服，就看見胡戈耷拉着腦袋從教學樓出來，一臉喪氣。
“胡戈同學。”劉暉叫住他。
胡戈抬頭，見是他，勉強扯出個笑：“劉哥……哦不，劉師傅。”
“怎麼了？排練不順利？”
“何止不順利。”胡戈一屁股坐在門衛室外的長椅上，“李逍遙那角色我抓不住感覺，導演說我演得太‘端’了，不像個小混混出身的江湖浪子……可我也不知道怎麼‘不端’啊。”
劉暉給他倒了杯茶。胡戈接過來，咕咚喝了一大口。
“你看過《莊子》沒？”劉暉忽然問。
胡戈一愣：“啊？看過點……逍遙遊？”
“嗯。”劉暉靠在門框上，目光望向遠處那棵老槐樹，“莊子說的逍遙，不是想幹嘛就幹嘛，是‘無待’——不依賴外物，不困於內心。李逍遙這個人，爲什麼叫逍遙？不是因爲他武功高、運氣好，是因爲他骨子裏有種‘啥都不在乎，但又啥都在乎’的勁兒。”
胡戈怔怔聽着。
“你說他像小混混，沒錯。但他這個小混混，偷雞摸狗時會笑，看到靈兒受苦時會哭，得知自己是救世主時會懵。”劉暉轉頭看他，“你得找到他‘輕’下面的那根‘重’。比如，失去嬸嬸後那場哭戲——不是悲傷，是後悔，後悔自己爲什麼以前總惹她生氣，爲什麼沒早點懂事。”
胡戈眼睛慢慢亮了。
他猛地站起來，茶都灑了半杯：“我好像……有點懂了！”
“去試試。”劉暉拍拍他肩。
胡戈用力點頭，轉身就往回跑。跑出幾步又回頭，大聲喊：“謝了劉哥！改天請你吃飯！”
劉暉笑着揮揮手。
老王從屋裏探出頭：“你又給人上課了？”
“隨便聊聊。”
“你這隨便聊聊，可比我們學校某些教授講得透徹。”老王搖頭晃腦，“我說，你真不考慮去當個老師？”
劉暉但笑不語。
老師？他當了三百年師父，早當夠了。現在這樣挺好——守着一扇門，泡着一壺茶，偶爾點醒一兩個有緣的年輕人。
不涉因果，不擔責任，自在。
·
傍晚，夕陽把校門口染成金色。劉暉交班前，最後巡視了一圈。
那棵老槐樹下，不知哪個學生用粉筆寫了行字：“夢想很遠，現實很近。”
字跡稚嫩，但力透石板。
劉暉看了一會兒，抬起腳，輕輕擦掉了。
不是覺得這話不對，是覺得沒必要。夢想和現實從來不是對立的兩端，而是同一條路的不同路段——走得踏實了，夢想自會靠近；總盯着遠方，反而容易絆倒。
就像他現在。
大乘期修爲沒了，但三百年的見識、心性、智慧還在。靠着這些，從保安起步，慢慢經營，一樣能把這輩子過舒坦了。
而且，說不定比修仙時更有滋味。
他鎖好門衛室窗戶，把鑰匙交給接班的同事。轉身離開時，手機震了——是吳老板發來的短信：
“珠子已送鑑定，初步估價超預期。香江那邊很感興趣。另：有境外基金會例行背景調查，已按程序應對，勿憂。”
劉暉看完，刪了短信。
境外基金會？他眯了眯眼。看來無論哪個世界，好東西總會引來關注。
不過無所謂。流程合法，資金幹淨，他們查不出什麼。
就算真有什麼……他摸了摸口袋裏那枚溫潤的戒指。
三百年凌霄真人，難道還怕凡人界的風浪？
·
晚上回到宿舍，王胖他們還沒回來。劉暉洗了個澡，換上寬鬆的睡衣，坐在書桌前攤開一張紙。
鉛筆在紙上沙沙移動，勾勒出線條——是他白天在腦子裏反復推敲的四合院改造草圖。
一進院門該有影壁，二進院要留天井，廂房改書房，正屋起居室要通透……哪裏埋陣法節點，哪裏種寧神植物，哪裏布簡易機關防賊。
畫着畫着，他嘴角揚起。
三百年來，他建造過懸浮仙山、秘境洞府，卻從沒像現在這樣，爲一座凡俗小院如此精心設計。
或許因爲，這次是爲自己。
一個真正的，可以稱之爲“家”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