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什麼感覺?祁同偉以前無數次設想過。作爲一名在一線緝毒戰場上滾過來的老刑警,他對死亡並不陌生。
但當他在孤鷹嶺那座破敗的木屋裏,面對着侯亮平“正義凜然”的審視,將那把跟隨自己多年的警用手槍塞進嘴裏,扣動扳機的那一刻,他以爲那就是終結。
子彈穿透上顎,灼熱的鉛塊攪碎腦漿,那一瞬間的劇痛和解脫,像是把靈魂從沉重的軀殼裏生生撕扯出來。“去你媽的老天爺。”這是他在黑暗吞噬一切前,腦海裏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
……
“滴——答——”“滴——答——”水滴落下的聲音。很輕,很有節奏。像是鍾擺,又像是催命的倒計時。
緊接着是一股濃烈刺鼻的來蘇水味道,混雜着夏天特有的潮溼黴味,像一條冰冷的蛇,蠻橫地鑽進鼻腔,堵得人透不過氣來。祁同偉猛地睜開眼。沒有地獄的業火,也沒有審判的閻羅。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斑駁脫落的白色牆皮,上面還掛着一張早就停止擺動的掛鍾。頭頂那台老式吊扇正發出“嘎吱、嘎吱”的哀鳴,費力地攪動着悶熱的空氣。
“呼……呼……”
他大口喘息着,胸腔裏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像是有人拿鈍刀子在肺葉上刮。他下意識地想抬手去摸那個被子彈貫穿的傷口,卻發現右手沉重得抬不起來——那上面打着厚厚的石膏。低頭一看,胸口纏滿了紗布,左手背上扎着輸液管,藥液正一滴滴順着透明的管子流進身體。
“這是……醫院?”祁同偉有些恍惚。孤鷹嶺哪來的醫院?自己不是死了嗎?
他費力地轉過頭,視線穿過那扇半開的窗戶。
窗外是一排高大的法國梧桐,陽光透過茂密的樹葉灑下斑駁的光影。知了在樹上聲嘶力竭地叫着,不知疲倦。那種獨屬於南方的溼熱空氣,讓他渾身的毛孔都張開了。
牆上的一本掛歷赫然入目。紅色的日期觸目驚心:1994年,8月12日。祁同偉的瞳孔瞬間收縮成針芒狀。1994年……二十三年前?記憶如潮水般倒灌。
那一年,他是漢東大學政法系最優秀的研究生,是學生會主席,是天之驕子。爲了能夠分配回省城,爲了能夠配得上那個叫陳陽的女孩,他在畢業分配被梁群峰發配到岩台山溝司法所後,主動請纓,加入了岩台市公安局緝毒支隊。他在深山老林裏臥底了三個月,在一次抓捕行動中,爲了掩護戰友,只身沖進毒販的窩點,身中三槍,從鬼門關裏爬了回來。
“英雄!一級英模!”那是當時所有媒體給他的稱號。
他以爲這三槍能換來一張回省城的調令,換來和愛人團聚的機會。但他錯了。權力的傲慢讓他明白,英雄在某些人眼裏,只是隨時可以犧牲的工具。
“我……回來了?”祁同偉閉上眼,感受着傷口真實的痛楚。兩行清淚順着眼角滑落,滲入鬢角。
這不是夢。
那個在權力漩渦中掙扎沉淪、最終在孤鷹嶺飲彈自盡的祁廳長,帶着幾十年的記憶和悔恨,回到了他人生的十字路口。
“吱呀——”病房那扇有些掉漆的木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穿着淡黃色碎花連衣裙的年輕身影走了進來。她手裏提着一個保溫桶,還有一網兜蘋果。陽光灑在她身上,給她鍍上了一層溫柔的金邊。
祁同偉渾身一震。那張臉,哪怕是在夢裏,他也從未忘記過。清秀、溫婉,帶着一股書卷氣。那是陳海的姐姐,陳岩石的女兒,他年少時發誓要守護一生的白月光——陳陽。
“同偉?你醒了?”陳陽看到睜着眼的祁同偉,手裏的東西“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她快步沖到床邊,那雙早已哭腫的眼睛裏瞬間涌出淚水。“你嚇死我了……你知道嗎?醫生說只要那顆子彈再偏兩厘米,你就沒命了……”陳陽顫抖着手,想要去摸他的臉,卻又怕碰疼了他,手懸在半空,微微發抖。
祁同偉看着她。上一世,看到這一幕,他心如刀絞,發誓要用盡一切辦法回省城,去娶她。但這一世,看着眼前這個爲了愛情不遠千裏跑來照顧他的女孩,他心中涌起的,卻是無盡的悲涼。
“陳陽……”祁同偉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像是在砂紙上磨過。“我在,我在呢。你要喝水嗎?還是傷口疼?”陳陽連忙擦了擦眼淚,手忙腳亂地要去倒水。
“別忙了。”祁同偉費力地搖了搖頭,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你怎麼來了?陳老知道嗎?”陳陽的背影僵了一下。她倒水的動作頓住了,過了好幾秒,才慢慢轉過身。她不敢看祁同偉的眼睛,低着頭,手指絞着衣角,那是她緊張時的習慣動作。
“我……我是偷偷跑出來的。”陳陽的聲音很小,像是做錯事的孩子,“我爸不知道。要是讓他知道……”
“要是讓他知道,他會罵你糊塗,罵你不懂政治,對嗎?”祁同偉替她補全了後半句,語氣平靜得可怕。陳陽猛地抬頭,震驚地看着祁同偉。以前的祁同偉,對陳岩石總是充滿了敬畏,甚至有些討好。他總是說:“陳老是老革命,他的話總是有道理的。”可今天,祁同偉的語氣裏,沒有敬畏,只有一種看透世事的冷漠。
“同偉,你怎麼了?”陳陽有些慌亂,“是不是梁老師又跟你說什麼了?你別聽她嚇唬你……”
“不需要她說。”祁同偉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肺部的劇痛讓他保持着清醒,“陳陽,我們面對現實吧。”“什麼現實?”“現實就是,你是京州大院裏的公主,我是岩台山溝裏的泥腿子。”祁同偉睜開眼,眼神變得無比深邃,“爲了和你在一起,我拿命去拼了三槍。我以爲這就夠了。但其實,在梁群峰眼裏,在陳岩石眼裏,這三槍,一文不值。”
“不許你這麼說!”陳陽哭着撲過來,抓住他沒有扎針的那只手,“同偉,我不嫌棄你!不管你在哪裏,我都願意跟着你!”
感受着手背上滾燙的淚水,祁同偉的心裏五味雜陳。上一世,他也曾相信過這句話。但後來呢?
梁璐動用父親的權力,把他死死按在鄉鎮司法所。陳岩石一次次地勸陳陽“要理智”。最後,陳陽還是妥協了,她在家庭的壓力和現實的無望面前,選擇了放手。
祁同偉不怪她。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陳陽性格軟弱,她扛不住那樣巨大的政治壓力。
既然早已知道結局,何必再拖累彼此?“陳陽。”祁同偉狠下心,把手從她手裏抽了出來。這個動作,讓陳陽愣住了,像是被人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你聽我說。”祁同偉看着天花板,不去看她受傷的眼神,“這次重傷,我想通了很多事。我不想再過這種被人像狗一樣攆來攆去的日子了。”
“我的路,注定是滿身泥濘,甚至是血雨腥風。梁家不會放過我,我如果繼續和你在一起,不僅我要死,你也會被卷進來,甚至連累陳海,連累你們家。”
“我不怕!”陳陽倔強地喊道。“我怕。”祁同偉轉過頭,眼神如刀,直刺她的內心,“我怕有一天,你會後悔。我怕有一天,我們會變成那種爲了柴米油鹽互相埋怨的怨偶。陳陽,留點美好的回憶吧。”
“你……你要趕我走?”陳陽顫抖着問。
祁同偉咬了咬牙,指了指門口:“回去吧。回北京去,那裏才是你的世界。找個門當戶對的人,過安穩日子。忘了我這個只有一身傷疤的窮警察。”
“祁同偉!你怎麼能這麼狠心!”陳陽哭喊着,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
“滾!!!”祁同偉突然暴喝一聲,額頭青筋暴起,牽動傷口滲出了鮮血。“別逼我說更難聽的話!走啊!”陳陽被這一聲怒吼嚇住了。她呆呆地看着這個平日裏溫文爾雅的戀人,此刻卻像是一頭受傷發狂的野獸。
她終於明白,他是認真的。“好……好……”陳陽捂着嘴,哭着後退,“祁同偉,你別後悔!”
她抓起包,轉身沖出了病房。“砰!”房門關上。祁同偉像是被抽幹了所有力氣,癱軟在枕頭上。他望着那扇緊閉的門,眼角的一滴淚終於滑落。
“再見了,陳陽。”
“這一世,我祁同偉不欠情,只欠命。我的命,是用來翻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