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8月23日,清晨五點半。
電話掛斷後的審訊室裏,死寂得令人耳鳴。只有那台老式排氣扇在牆角發出“嘎吱、嘎吱”的摩擦聲,像是在倒數計時。
祁同偉的手按在電話機上,指節因爲過度用力而泛白。左臂厚重的石膏像一塊吸飽了水的海綿,沉甸甸地墜着他的肩膀,每一次呼吸都伴隨着胸腔的鈍痛。
秦川站在一旁,看着這位滿身傷病的新隊長,喉嚨發幹:“祁隊……越級上報,請省廳直接把手插進市局的盤子裏。這電話一打,咱們在鐵西分局,甚至在整個哈城市局,可就真成了‘孤臣’了。”
“孤臣?”
祁同偉轉過身,用僅剩的右手費力地從幹癟的煙盒裏抖出最後一根煙,叼在嘴裏。秦川連忙湊過去,“叮”的一聲幫他點上。
“秦川,記住一句話。在官場上,當你四周都是狼的時候,你只有把自己變成老虎,或者引來更凶猛的獅子,才能活下去。”
祁同偉深吸一口煙,辛辣的煙霧在肺裏滾了一圈,讓他那根緊繃的神經稍稍鬆弛。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塊磨損的上海牌手表,目光森冷:
“省廳的車從鬆江路趕過來,最快也要四十分鍾。而這四十分鍾,就是生與死的時差。”
“把槍配好。讓門口那兩個兄弟把防暴門頂死。接下來,有人會發瘋的。”
……
清晨五點五十。
果然,爲了蓋住這一百六十萬的驚雷,有些人連最後的體面都不要了。
鐵西分局的大院裏突然警笛大作。不是分局的車,而是足足四五輛掛着市局牌照的警車,像一群餓狼般呼嘯着沖進了院子,刹車聲刺耳淒厲。
緊接着,走廊裏傳來了一陣雜亂且沉重的腳步聲。那是幾十雙制式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的回響,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行政暴力。
“開門!我是市公安局副局長張國梁!”
一個渾厚且威嚴的聲音在門外炸響,伴隨着劇烈的拍門聲:“奉市局黨委緊急命令,立即接管紅星廠案件!鐵西分局必須無條件配合!把嫌疑人和所有證物馬上移交市局看守所!”
秦川的臉刷地一下白了。
市局副局長親自帶隊,這是泰山壓頂!顯然,王從軍那個老狐狸知道自己兜不住,把火引到了市局,想用“上級命令”這一招來強行截胡。
“祁隊……”秦川的手按在槍套上,全是冷汗。
祁同偉掐滅煙頭,整理了一下滿是褶皺的衣領,臉上沒有絲毫慌亂,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
“別慌。我不開門,他們不敢真開槍沖進來。”
祁同偉走到鐵門前,隔着厚重的門板,聲音洪亮,中氣十足:
“報告張局長!我是鐵西分局祁同偉!目前審訊正在進行關鍵階段,嫌疑人孫大友供述了重要線索,情緒極其不穩定,不宜移動!”
“祁同偉!你這是抗命!”
門外的張副局長顯然被激怒了,聲音提高了八度:“我不管他在審什麼!這是組織決定!我命令你馬上開門!否則我當場撤你的職!特警隊,準備液壓鉗!”
“滋——”
門外傳來了液壓工具啓動的尖嘯聲,金屬門框開始發出令人牙酸的扭曲聲。
真的要破門了!
秦川急得就要拔槍,卻被祁同偉一把按住。祁同偉沖他搖了搖頭,眼神堅定。
緊接着,祁同偉做了一個讓秦川心驚肉跳的舉動。
他單手提起那個裝滿現金和存單的帆布包,又把那本深藍色的筆記本死死貼在胸口,直接走到門口,一把拉開了門栓!
“哐當!”
大門洞開。
門外,兩名全副武裝的特警正舉着液壓鉗,身後站着滿臉鐵青的市局張副局長,以及躲在他陰影裏、眼神閃爍的王從軍。
看到門開了,張國梁冷笑一聲:“算你識相!來人,帶走!”
幾個特警就要沖進來搶人。
“慢着!”
祁同偉並沒有讓路。他像一根生了根的鐵釘,死死釘在門口。
他左臂吊着石膏,右手卻高高舉起了那本深藍色的筆記本,像舉着一枚隨時會引爆的手雷。
“張局長,你要帶人走,沒問題。”
祁同偉的目光越過特警,直視張國梁的雙眼,聲音穿透了整個走廊,清晰地鑽進每一個人的耳朵:
“但剛才,我已經向省公安廳刑偵總隊做了緊急匯報!省廳此刻已經在路上了!”郭強總隊長
“郭總隊在電話裏明確指示:”此案由省廳提級偵辦,列爲‘8·22’特大專案。在省廳專案組到達之前,任何人不得擅自轉移嫌疑人和證物,違者——按銷毀罪證、包庇同夥論處!
轟!
這句話像一顆重磅炸彈,在走廊裏炸響。
聽到“郭強”和“提級偵辦”這幾個字,張國梁邁出的腳步硬生生停在了半空,那張原本威嚴的臉瞬間僵住了。
郭強是誰?那是北江警界的“活閻王”,出了名的鐵面無私,更是省廳一把手的愛將。他要是插手了,這案子就真的通了天了。
“你……你越級上報?”張國梁的嘴角抽搐着,眼神陰鷙,“祁同偉,你懂不懂規矩?!”
“規矩?”
祁同偉冷笑一聲,把筆記本重新貼回胸口,眼神銳利如刀:
“張局,這本賬本裏涉及什麼人,您可能比我更清楚。省廳的人還有十分鍾就到。您確定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從我手裏把這‘一百六十萬的死刑證據’強行搶走嗎?”
“要是這賬本在移交路上少了頁,或者嫌疑人突然‘畏罪自殺’了……張局,這口黑鍋,您背得動嗎?”
這就是。投鼠忌器
張國梁死死盯着祁同偉。他沒想到這個從南方來的年輕人這麼狠,直接把“政治風險”這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如果他現在硬搶,一旦郭強到了,那就是現行。
“好……好你個祁同偉。”
張國梁氣得咬牙切齒,指着祁同偉的手指都在劇烈顫抖:“你行!你有種!我就在這等着!我倒要看看,郭強來了怎麼說!我看你能不能把天捅破!”
這一局,祁同偉用“狐假虎威”加“孤注一擲”,賭贏了。
……
清晨六點十分。
一陣急促而低沉的引擎轟鳴聲撕破了清晨的寧靜。
三輛黑色的桑塔納警車,閃着紅藍警燈,如利劍般沖進了鐵西分局的大院。車牌是醒目的**“北O·000XX”**——這是省廳刑偵總隊的專車。
車門打開,一個身材魁梧、穿着白襯衫(三級警監)的中年男人大步流星地走了下來。他面容黝黑,法令紋深重,帶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殺氣。
正是北江省公安廳刑偵總隊總隊長,郭強。
郭強身後,跟着七八名精幹的省廳刑警,手裏提着勘察箱和封存袋,動作幹練,一看就是精銳。
“誰是祁同偉?”
郭強走進走廊,聲音如洪鍾,震得走廊裏的灰塵都在抖動。
原本圍在審訊室門口的市局、分局那一幫人,看到郭強那張黑臉,瞬間像老鼠見了貓一樣,不自覺地貼着牆根讓開了一條路。
張國梁不得不硬着頭皮迎上去,臉上擠出一絲尷尬的笑:“哎呀,郭總隊,您怎麼親自來了?這麼點小案子,我們市局正準備接手……”
郭強根本沒看他,直接無視了那只伸出來的手。他大步走到審訊室門口,目光落在那個滿身是傷、卻依然挺立如鬆的年輕人身上。
“報告總隊長!鐵西分局刑偵大隊祁同偉,向您報到!”
祁同偉立正,敬禮。因爲牽動傷口,他的臉頰肌肉抽搐了一下,但動作依然標準得無可挑剔。
郭強停下腳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滿是血跡的繃帶、熬紅的眼睛,以及那個死死護在胸口的筆記本上停留了兩秒。
“就是你給我打的電話?說有一百六十萬?”郭強問。
“是!證物在此!人犯在此!”
祁同偉側身,讓出身後的審訊桌。
燈光下,那五捆扎眼的百元大鈔,那幾張寫着“孫貴柱”名字的存單,就像是一記記響亮的耳光,抽在在場所有試圖掩蓋真相的人臉上。
郭強走進去,拿起存單看了一眼,又翻了翻那個深藍色的筆記本。
僅僅看了兩頁,他的臉色就徹底沉了下來,變得比外面的天色還要陰沉。
“好大的膽子。”郭強合上筆記本,冷冷地吐出幾個字,“這是一群耗子在挖國家的牆角!在喝工人的血!”
他猛地轉過身,目光如刀鋒般掃過門口站着的張國梁和王從軍。
“張副局長,王副局長。”郭強的聲音不大,卻透着一股徹骨的寒意,“這麼大的案子,涉及一千多萬國資流失,一百六十萬洗錢分紅,涉及十幾名幹部。你們居然想按‘一般經濟糾紛’處理?”
“我……”王從軍腿一軟,差點跪下。
“從現在起,這個案子由省廳刑偵總隊接管!”郭強一揮手,身後的省廳刑警迅速進入,接管了嫌疑人和證物,動作專業而迅速。
“祁同偉。”郭強突然喊道。
“到!”
“你這身傷是怎麼回事?”
“報告!抓捕時造成的!輕傷不下火線!”祁同偉沒有告狀,沒有說是在分局被排擠,只是簡單回答。
郭強點了點頭,眼神中多了一份欣賞。他走上前,重重地拍了拍祁同偉沒受傷的右肩。
“好樣的。部裏把你這把‘尖刀’派到北江,算是派對人了。有點硬骨頭!”
郭強當衆宣布,聲音如雷:
“鑑於案情復雜,省廳決定成立‘8·22’專案組,我任組長!祁同偉,我特批你借調入專案組,任副組長,專門負責審訊和深挖!”
“至於其他人……”郭強冷冷地瞥了一眼市局和分局的人,“既然剛才想移交,那就請回吧。這裏是專案組駐地,閒雜人等,一律清場!”
這是赤裸裸的打臉,也是最強硬的保護。
張國梁和王從軍的臉一陣青一陣白,但在省廳總隊長的強勢面前,他們連個屁都不敢放。
“是……堅決服從省廳領導。”張國梁咬着牙,灰溜溜地帶着人撤了,背影狼狽不堪。
……
看着那群平日裏作威作福的官僚消失在走廊盡頭,秦川激動得靠在牆上,大口喘着氣,眼眶通紅。他知道,祁同偉把這天,硬生生地給捅破了。
祁同偉靠在門框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緊繃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
“郭總隊。”祁同偉把那本筆記本鄭重地交給郭強,聲音低沉,“這本子是個雷,裏面有大老虎。”
郭強接過筆記本,放進自己的公文包,拍了拍,眼神堅定:
“放心。在北江,只要我郭強在,這雷就炸不到辦案的兄弟身上。要炸,也是炸死那幫蛀蟲。”
他看了一眼祁同偉慘白的臉色:
“行了,剩下的交給我的人。你現在的任務只有一個——去醫院,處理傷口,然後睡覺!這是命令!”
“是!”
祁同偉敬了個禮。
此時,一縷金色的陽光穿透走廊盡頭的窗戶,正好照在他那身滿是灰塵和血跡的警服上。
他看着窗外的朝陽,心中那股重生以來的戾氣,終於化作了一種踏實的底氣。
這一世,他不跪權貴,不搞投機。
他只信奉一點:只有當你足夠強,強到能把天捅個窟窿的時候,正義才會真正降臨。
“走,秦川。”祁同偉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露出一個疲憊但燦爛的笑容,“這回真能去吃豆腐腦了。我要加兩個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