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主任的午飯全吐在了四合院的青石板路上。
黃白混雜的嘔吐物和那攤還沒完全沖刷幹淨的血跡混在一起,在雨後潮溼的空氣裏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氣味。她扶着影壁牆,彎着腰,胸口劇烈起伏,胃裏一陣陣抽搐。
當了十五年街道辦主任,她處理過夫妻打架、鄰裏糾紛,甚至見過上吊自殺的現場。但眼前這一幕——無頭的屍體橫躺在堂屋門口,頭顱滾落在三米外的血泊裏,脖頸的斷口血肉模糊——這完全超出了她的承受範圍。
“王主任,您……您要不先回去休息?”片警小張臉色慘白,但還是強撐着問。
王主任擺擺手,掏出帕子擦了擦嘴,直起身。她的目光不敢再往地上看,而是轉向院子裏的人。
院裏擠滿了人。
但死寂。
不是那種安靜的寂靜,而是一種被恐懼掐住喉嚨的、壓抑的寂靜。每個人都僵在原地,眼神躲閃,不敢看屍體,不敢看彼此,更不敢看那扇敞開的、屬於蘇家的房門。
只有幾個穿着白大褂的公安技術人員在忙碌。拍照、測量、提取腳印、用鑷子收集散落在血泊裏的碎屑。相機閃光燈不時亮起,白光刺破院裏的昏暗,每一次閃爍都讓圍觀的人群瑟縮一下。
“王主任,”劉海中的聲音在發抖,“您看這事兒……”
王主任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是這裏的負責人,不能亂。
“院裏所有男性青壯年,”她的聲音還算平穩,但帶着明顯的顫音,“都出來。傻柱,賈東旭,許大茂——許大茂呢?”
“在……在屋裏躺着呢……”有人小聲說,“嚇癱了,起不來……”
“抬出來!”王主任厲聲道,“還有閻解成、劉光天、劉光福,都出來!從現在開始,你們分成三組,輪流在院門口站崗,不準任何人進出!”
傻柱第一個站出來。他的臉色依然蒼白,但眼神裏多了些別的——一種混雜着恐懼和狠戾的東西。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斧頭——那把凶器已經被公安裝進證物袋——喉結滾動了一下。
“王主任,蘇澈那小子……”他啞着嗓子說,“他會不會……再回來?”
這個問題像一塊冰,砸進了每個人的心裏。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看向院門,看向胡同口,仿佛那個渾身是血的少年隨時會從陰影裏走出來。
“公安已經在搜捕了。”王主任強作鎮定,“他跑不遠。你們現在的任務是維持秩序,保護好現場,配合公安工作。”
賈東旭哆哆嗦嗦地站出來,腿還在發軟。他剛才親眼看見易忠海的頭滾到自己腳邊,那畫面恐怕要在他夢裏糾纏一輩子。
“王、王主任,”他結結巴巴地說,“蘇澈他……他說他妹妹是被一大爺賣的……這事兒……”
“閉嘴!”王主任猛地打斷他,“現在是討論這個的時候嗎?公安會調查清楚!”
但這話她自己說出來都沒底氣。
因爲院裏所有人的表情,都寫着同樣的疑問和恐懼——如果蘇澈說的是真的呢?如果易忠海真的賣了蘇曉曉呢?那他們這些知情不報、甚至從中分了一杯羹的人……
“王主任,”一直沉默的壹大媽忽然開口,她的聲音空洞得像從地底傳來,“老易他……他不能就這麼……”
她說不下去了,癱坐在門檻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灘血跡,眼淚早就流幹了。
王主任心裏一沉。
她知道壹大媽想說什麼——易忠海是八級鉗工,是廠裏的先進,是四合院的一大爺。他的死不能就這麼簡單定性爲“仇殺”,必須有個體面的說法。
可蘇澈那句話,像一把刀,懸在了所有人頭上。
“他說……他還會回來……”賈張氏不知什麼時候湊了過來,三角眼裏閃爍着怨毒的光,“那小畜生就是個瘋子!他殺了一大爺,下一個肯定就是……”
她的目光掃過院裏的人,最後落在傻柱身上。
傻柱握緊了拳頭。
---
同一時間,城南分局。
會議室裏煙霧繚繞。
老警察——姓陳,分局刑偵隊副隊長——把煙頭狠狠摁滅在煙灰缸裏,抬頭看向對面的局長。
“情況就是這樣。”陳隊的聲音沙啞,“嫌疑人蘇澈,十八歲,父母雙亡,妹妹蘇曉曉七天前失蹤。他聲稱易忠海販賣了他妹妹,並在今天上午當衆用斧頭砍下了易忠海的頭顱。”
局長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公安,臉上皺紋深刻,眼神銳利。
“當衆?”他重復這個詞。
“四合院裏至少有二十個目擊者。”陳隊說,“然後我們出警,將他押上警車。但在途中,他徒手解開了手銬——我檢查過,手銬完好,鎖簧沒有破壞痕跡——然後制服了兩名民警,奪槍,逼停警車,逃脫。”
會議室裏一片死寂。
徒手解開手銬?制服兩名訓練有素的民警?奪槍?
這他媽是一個十八歲少年能幹出來的事?
“他身上有傷嗎?”局長問。
“有。”陳隊點頭,“據目擊者說,他之前發高燒,後腦有鈍器擊打傷,臉上有巴掌印。但根據我觀察,他的動作……非常專業。不是打架鬥毆那種野路子,而是受過訓練的、精準高效的制敵手段。”
“背景查了嗎?”
“正在查。父親蘇建國,軋鋼廠八級鉗工,三個月前工傷死亡。母親一個月前病故。妹妹蘇曉曉,十二歲,七天前失蹤,當時報過三次警,但都沒立案。”
局長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易忠海那邊呢?”
“已經派人去軋鋼廠和街道辦調查了。”另一名幹警說,“不過……陳隊,蘇澈逃跑前說的那句話……”
所有人都看向陳隊。
陳隊沉默了幾秒,緩緩開口:“他說,‘易忠海賣我妹妹的時候,性質是什麼?’”
會議室裏的空氣更凝重了。
“還有,”陳隊補充,“他說,‘今天的事,你們可以如實上報。但告訴他們——我不是逃犯。’”
“狂妄!”有人拍桌子。
局長抬手制止了議論。
“現在不是討論性質的時候。”他的聲音沉穩,但帶着不容置疑的壓迫感,“第一,成立專案組,全城搜捕蘇澈。他受了傷,身上沒錢,跑不遠。重點搜查車站、碼頭、醫院,還有他的社會關系。”
“第二,立刻調查易忠海。查他的經濟往來,查他的人際關系,查他有沒有涉及不法活動——尤其是人口販賣。”
“第三,”局長的目光掃過在座所有人,“關於蘇澈妹妹失蹤案,當時是誰接的警?爲什麼沒立案?給我查清楚。”
命令一條條下達。
會議室裏的人迅速行動起來。
陳隊最後一個離開。他走到窗邊,看着外面陰沉的天,腦海中又浮現出蘇澈那雙眼睛。
冰冷,平靜,深不見底。
那不是十八歲少年的眼睛。
那是一個……見過血、殺過人、並且準備好了殺更多人的眼睛。
“陳隊,”一名年輕幹警走過來,“技術科那邊初步報告出來了。凶器是普通的劈柴斧,但傷口切割角度非常精準,幾乎避開了所有頸骨,直接從頸椎間隙切入——這手法……”
“說。”
“技術科的老王說,這不像普通人能做到的。倒像是……屠宰場裏老師傅的手法,或者……”年輕幹警咽了口唾沫,“或者戰場上處理俘虜的手法。”
陳隊的心沉了下去。
---
城西,化工廠廢料場。
這裏堆滿了生鏽的鐵桶、廢棄的管道、和不知名的化學殘渣。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刺鼻的氣味,混合着鐵鏽和腐爛的味道。
蘇澈躲在一排廢棄的儲罐後面,屏住呼吸。
他在這裏已經蹲了半個小時。
老黑說的沒錯,“疤臉”確實不好說話。廢料場深處那個用鐵皮和木板搭起來的窩棚裏,住着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夥人——至少五個,都有武器。
剛才他親眼看見,一個想用假錢買貨的愣頭青,被拖出來打斷了腿,扔在了廢料堆裏。
這不是普通的黑市販子。
這是亡命徒。
蘇澈緩緩抽出腰後的殺豬刀。刀身在昏暗的光線下泛着幽藍的冷光。
他的計劃很簡單——等。
等天黑,等那夥人鬆懈,等一個落單的機會。
但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隱約的警笛聲。
不止一輛。
聲音由遠及近,朝着廢料場的方向來了。
窩棚裏的人也聽見了。一陣騷動,有人探出頭張望,然後迅速縮回去。幾秒鍾後,五個人影從窩棚裏沖出來,朝着廢料場深處跑去——那裏連着一條通往城外的排污渠。
搜捕隊來得比預想的快。
蘇澈眯起眼睛。
警車在廢料場入口停下,至少十名公安跳下車,迅速散開,呈扇形朝窩棚包抄過來。
帶隊的,赫然是陳隊。
蘇澈緩緩後退,身影沒入更深的陰影中。
他的目光掃過那些公安,掃過他們手中的槍,最後落在那間空了的窩棚上。
然後,他看到了機會。
窩棚門口,一個匆忙中掉落的布包。鼓鼓囊囊,露出一截油紙包裹的物體。
槍。
至少一支。
公安的注意力都在追捕那夥人上,還沒人注意到這個布包。
蘇澈計算着距離、角度、時間。
十五米。
三名公安的視線死角。
七秒。
夠不夠?
他握緊了刀,身體微微弓起。
然後,動了。
像一道影子,貼着生鏽的鐵罐、廢棄的管道、堆成小山的廢料,悄無聲息地接近那個布包。腳步輕盈得像貓,每一次落地都精準地避開碎石和鐵屑。
三秒。
他的手碰到了布包。
油紙包裹的物體入手沉重,金屬的冰涼透過紙層傳來。
五四式,兩支。還有三個壓滿的彈匣。
五秒。
他迅速將布包塞進懷裏,轉身。
六秒。
一道手電筒的光束掃了過來。
蘇澈瞬間伏低,整個人貼在一個半人高的鐵桶後面。光束從他頭頂掠過,照亮了前方的廢料堆。
“那邊有人!”一名年輕幹警喊道。
槍栓拉動的聲音響起。
蘇澈沒動。
他聽着腳步聲逼近,計算着距離。
十米。
八米。
五米。
然後,他猛地從鐵桶後沖出,不是朝外跑,而是朝廢料場更深處——朝那夥亡命徒逃跑的方向。
“站住!”
槍聲響起。
子彈打在他身後的鐵桶上,濺起一串火星。
蘇澈的身影在廢料堆間靈活穿梭,每一次轉向都卡在追兵的視線死角。懷裏的槍硌着肋骨,但他跑得很穩。
前方,排污渠的入口像一個黑洞。
那夥亡命徒已經不見了蹤影。
蘇澈回頭看了一眼。
陳隊正帶着人追上來,手電光束在廢料場中亂晃。
他咧開嘴,露出一個冰冷的笑容。
然後縱身一躍,跳進了排污渠。
冰冷的、散發着惡臭的污水瞬間淹沒了他的身體。
黑暗。
徹底的黑暗。
但他沒有慌亂。
前世在東南亞的雨林裏,他曾經在排污管道裏潛伏過整整兩天,等待一個毒梟的出現。
這不算什麼。
蘇澈在污水中調整姿勢,順着水流的方向,朝下遊漂去。
懷裏的槍和子彈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沒有進水。
他的腦海裏,那份獵殺名單正在成形。
易忠海——已清算。
下一個,賈張氏。
再下一個,許大茂。
然後,所有參與過、知情過、默許過的人。
一個都跑不了。
污水沖着他的身體,穿過黑暗的地下管道,朝着未知的下遊。
而水面之上,警笛聲越來越遠。
搜捕還在繼續。
但獵人,已經潛入了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