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夜,被風雪籠罩,仿佛一頭沉睡的巨獸。
處理完北大營的譁變,整頓好那三萬新兵,蘇辭並沒有停歇。
他獨自一人策馬來到了京城北門外的一座孤峰之上。
望京台。
這裏是京郊的制高點,向南可俯瞰整座京師的萬家燈火,向北可眺望那茫茫的戰爭陰雲。
狂風呼嘯,吹得蘇辭身上的那件紫色錦袍獵獵作響。
他站在崖邊,從懷中掏出了一支做工極爲奇特的令箭。
這令箭通體烏金打造,箭尾並沒有羽毛,而是雕刻着一只猙獰的麒麟頭顱。
這是蘇家軍的最高集結令——麒麟嘯。
三年前,兵權被奪,三十萬蘇家軍被打散編制。
有的被發配邊疆充當苦力,有的被編入地方雜牌軍受盡排擠,更有許多人不願受辱,選擇解甲歸田,隱入市井。
那一夜,蘇辭遣散親衛時曾說過:“若有一日,麒麟再嘯蒼穹,便是大夏生死存亡之時。”
如今,時候到了。
蘇辭從腰間取出火折子,吹亮火星,點燃了引信。
“咻——!!!”
一聲尖銳刺耳的嘯叫聲驟然響起,瞬間刺破了漫天風雪的咆哮。
緊接着,一道紫金色的流光沖天而起,直入雲霄千丈。
“砰!”
流光在最高處轟然炸裂。
沒有絢麗多彩的花火,只有一團巨大的,經久不散的紫金色火焰,在夜空中凝聚成一只咆哮的麒麟圖騰,將半個京城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晝!
……
京城西市,豬肉鋪。
案板上橫着半扇豬肉,一把厚重的剁骨刀正狠狠砍下。
“砰!”
“我說朱屠夫,你這手腳能不能麻利點?我家婆娘還等着這肉包餃子呢!”一個顧客縮着脖子抱怨道。
滿臉橫肉,腰間系着油膩圍裙的朱屠夫沒有理會,他正舉起刀準備落下第二下。
忽然,窗外的夜空亮了。
那紫金色的光芒映照在他油膩的臉上。
朱屠夫手中的刀猛地停在半空,那雙原本充滿市儈和麻木的眼睛,此刻卻像是被點燃的幹草,瞬間迸發出駭人的精光。
“麒麟……是麒麟嘯!”
“那是大帥!是大帥在召我們!”
朱屠夫的手開始劇烈顫抖,那是興奮,是渴望。
“喂!你發什麼呆啊?肉還賣不賣了?”顧客不耐煩地催促。
“賣個屁!”
朱屠夫一把將手中的剁骨刀剁在案板上,力道之大,竟直接將厚實的梨木案板劈成兩半。
他一把扯下腰間的圍裙,也不管那顧客驚恐的眼神,轉身沖進充滿腥臭味的後屋。
“咔嚓。”
床底下的地板被掀開。
一個布滿灰塵的長條木箱被拖了出來。
朱屠夫顫抖着手打開箱子,裏面躺着的不是金銀財寶,而是一把依然寒光凜凜的百煉鋼刀,和一套擦拭得幹幹淨淨,卻布滿刀痕的蘇家軍制式輕甲。
“老婆子!別睡了!”
朱屠夫一邊穿甲,一邊沖着裏屋大吼:“把老子藏在米缸底下的那壺燒刀子拿來!今晚老子不殺豬了,去殺人!”
……
城南,破廟。
寒風從破窗灌入,幾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正圍着一堆快要熄滅的篝火瑟瑟發抖。
角落裏,一個只有一條胳膊的老乞丐正蜷縮在草堆裏,懷裏死死抱着一根打狗棍,嘴裏夢囈般念叨着:“別退……不能退……死戰……”
“轟!”
天空中的巨響驚醒了他。
獨臂老乞丐猛地睜開眼,透過破敗的屋頂,看到了那只燃燒的麒麟。
那一刻,他原本佝僂如蝦米的脊背,竟不可思議地挺直了起來。
身上那股令人嫌棄的酸臭味似乎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如山嶽般沉穩的殺氣。
“老黃頭,你怎麼了?”一個小乞丐害怕地問道。
老乞丐沒有說話。
他扔掉了手中的打狗棍,單手從草堆深處摸索出一個黑色的包裹。
包裹打開,是一杆斷成兩截的紅纓槍,槍頭早已生鏽,槍杆上刻着“先鋒營”三個字。
老乞丐用那只剩下的左手,熟練地將斷槍拼接,旋緊。
“咔噠。”
一聲脆響,長槍重鑄。
他提起長槍,走到破廟門口,回頭看了一眼那些目瞪口呆的小乞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殘缺的黃牙:
“小崽子們,這火給爺看好了。等爺回來,給你們帶肉吃。”
說完,他大步沖入風雪之中,那背影,竟如蒼鬆般挺拔。
……
城東,鐵匠鋪。
“當!當!當!”
即便是在深夜,打鐵聲依然未絕。
赤裸着上身的鐵匠,是個啞巴。
他沉默寡言,只知道沒日沒夜地打鐵,打造的農具卻是全京城最好的。
當那道紫光照亮他的鐵氈時,啞巴鐵匠手中的大錘停住了。
兩行熱淚,順着他被爐火熏黑的臉頰滑落。
三年了。
他以爲這輩子都要在這爐火旁度過殘生,以爲那段金戈鐵馬的日子只是一場夢。
原來,大帥沒有忘了他。
啞巴鐵匠扔掉了手中的大錘,也不管爐子裏還沒打好的鋤頭。
他走到風箱後面,用盡全力推倒了一面牆壁。
“轟隆!”
牆壁倒塌,露出了裏面封存已久的東西。
那是一把巨型的陌刀,刀身比一般的陌刀還要寬上三寸,重達六十斤。
啞巴鐵匠單手抓起陌刀,喉嚨裏發出一種類似野獸咆哮的嘶吼聲:
“荷……荷——!”
那是沖鋒的號角。
……
這一夜,京城的市井之間,發生了無數詭異的事情。
殺豬的不再殺豬,打鐵的不再打鐵,教書的先生扔下了聖賢書,賣菜的小販掀翻了菜攤。
無數平日裏看起來毫不起眼,甚至有些落魄的底層百姓,在看到那枚煙花的瞬間,都像是換了一個人。
他們從床底,從地窖,從房梁上,翻出了那些被視爲違禁品的殘破甲胄和兵器。
沒有集結號,沒有軍令狀。
只有那一支穿雲箭。
一道道黑影,頂着風雪,沉默地匯聚成一股黑色的洪流,朝着同一個方向——京郊北大營,狂奔而去。
……
醜時三刻。
北大營。
剛剛吃飽喝足,領了軍餉的三萬新兵正圍坐在篝火旁,雖然有了些士氣,但大多還是對即將到來的戰爭感到忐忑不安。
突然,負責放哨的士兵指着營地外驚恐地大叫起來:
“有人!有人過來了!好多人!”
“是敵襲嗎?!是大魏的騎兵到了嗎?”
整個北大營瞬間緊張起來,士兵們慌亂地抓起武器,甚至有人嚇得手都在抖。
蘇辭站在點將台上,按着刀柄,目光深邃地望着營門方向。
“別慌!”
蘇辭的聲音沉穩有力:“那是自己人。”
“自己人?”
衆將士疑惑地望去。
只見風雪中,一支奇怪的隊伍正緩緩逼近。
他們沒有統一的號服,穿得五花八門。
有的穿着打滿補丁的粗布麻衣,有的披着破舊的皮襖,還有的只穿了半身生鏽的鐵甲。
他們的武器更是雜亂無章。
有斷了一半的長槍,有缺了口的戰刀,甚至還有拿着大號剁骨刀和鐵錘的。
這看起來就像是一群由乞丐和流民組成的烏合之衆。
然而,當他們走近時,北大營那三萬新兵卻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因爲這群人的眼神。
那是狼的眼神。
冷漠,嗜血,堅毅,視死如歸。
這群人大多身上帶着殘疾。
有的少了一只耳朵,有的臉上橫亙着猙獰的刀疤,有的跛着腳,有的只有一只手。
但這八千多人走在一起,卻走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
哪怕是跛子,步伐也與周圍的同袍保持着驚人的一致。
沒有喧譁,沒有交談。
只有整齊沉重的腳步聲,踩碎了積雪,也踩碎了這冬夜的寧靜。
“踏、踏、踏。”
隊伍走到營門口,自動分開列隊。
雖然三年未曾操練,但這刻在骨子裏的軍紀,卻比北大營這群所謂的“正規軍”強了不知多少倍。
隊伍最前方,獨臂的老黃頭,提着剁骨刀的朱屠夫,扛着陌刀的啞巴鐵匠……
這群昔日的百戰老兵,齊齊上前一步。
看着點將台上那個熟悉的身影,那個他們日思夜想的大帥。
八千條漢子,眼眶瞬間紅了。
“譁啦——!”
八千人,動作整齊劃一,單膝跪地。
甲葉碰撞的聲音,匯聚成一聲巨響,震得大地震顫。
“先鋒營,黃九,歸隊!”
“陷陣營,朱大力,歸隊!”
“陌刀隊,鐵牛,歸隊!”
……
一道道嘶啞卻高亢的吼聲此起彼伏,最後匯聚成一句震徹雲霄的呐喊:
“原蘇家軍舊部,八千老卒,參見大帥!!!”
聲浪滾滾,直沖九霄。
看着這一幕,北大營那三萬新兵徹底呆住了。
他們這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兵,什麼是真正的殺氣。
在這群斷手斷腳的老兵面前,他們就像是一群還沒斷奶的孩子。
點將台上。
蘇辭緊緊握着刀柄,指節因爲用力而發白。
他看着台下那一張張熟悉卻又蒼老了許多的面孔,看着那些空蕩蕩的袖管和褲腿,那一向冷硬如鐵的心髒,此刻也忍不住狠狠抽搐了一下。
這三年,他以爲自己是在受苦。
可這幫兄弟,在外面受的苦,又何嚐比他少?
一陣酸澀涌上鼻尖,蘇辭深吸一口氣,強忍着沒有讓眼淚流下來。
他大步走下點將台,來到那個獨臂老黃頭面前,伸手扶起了他,替他拍去肩膀上的積雪。
“老黃,你的手……”
“嘿嘿,大帥,沒事!”老黃頭咧嘴一笑,不在乎地拍了拍空袖管,“少只手怕啥?只要這口氣還在,老子照樣能捅死兩個蠻子!”
蘇辭又看向那個啞巴鐵匠,用力錘了錘他結實的胸膛。
啞巴鐵匠激動得“荷荷”直叫,眼淚止不住地流。
蘇辭環視着這八千兄弟,聲音有些沙啞,卻充滿了力量:
“我以爲,三年了,你們早就把刀扔了,把蘇家軍忘了。”
“忘不了啊大帥!”
朱屠夫紅着眼吼道:“這刀,早就長在肉裏了!只要大帥一支箭,就算是陰曹地府,咱們兄弟也得爬出來跟着大帥幹!”
“好!好!好!”
蘇辭連說三個好字,猛地拔出墨麟刀,直指蒼穹:
“既然大家都來了,那就別廢話了。”
“今晚,咱們還是老規矩。”
蘇辭眼中殺意暴漲,嘴角勾起那抹讓敵人聞風喪膽的獰笑:
“這第一仗,不用那幫新兵蛋子。咱們這幫老骨頭,先給他們打個樣!”
“兄弟們,別來無恙!”
“隨我……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