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透,寒氣卻已滲入祠堂的每一寸磚縫。
沈知微跪在蒲團上,脊梁挺得筆直,像一株不肯折腰的細竹。面前是沈家七代先人的牌位,最末一塊新得刺眼——那是三個月前才立上的,屬於她的父親沈文柏。
“父親。”
她低聲開口,嗓音刻意壓得低啞,“女兒今日便要啓程了。”
香爐裏的三炷香燃了一半,青煙嫋嫋上升,在她清俊的眉眼間纏繞。燭火搖曳,將她的側影投在牆上——束胸纏得緊實,寬大的青色棉袍掩去了所有曲線,長發一絲不苟地束進方巾,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鏡中反復練習過無數次,此刻的她,確實像個十八九歲的清瘦少年。
只是眼瞼下淡淡的青黑,透露出連月來的無眠。
明德十八年進士沈文柏之位。
她的指尖拂過木牌上鐫刻的小字,指腹下是漆面細微的凸起。那年父親金榜題名,何等風光。可二十載宦海沉浮,最終換來的卻是兩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河工貪墨案”——一夜間,父親罷官下獄,沈家被抄,曾經門庭若市的寒門清貴之家,轟然倒塌。
父親在獄中熬了八個月,病重彌留之際,抓住她的手,指甲深深陷進她的皮肉:“知微……沈家……不能絕……”
不是“冤屈得雪”,不是“保重自身”。沈知微明白那未盡之言——沈家的文脈、清名,父親畢生追求的致君堯舜之志,不能就此斷絕。而沈家唯一的男丁,她的孿生兄長知遙,已在抄家那夜的混亂中染病夭折。
牌位沉默。她緩緩叩首,額頭抵在冰涼的地磚上。
祠堂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細碎的腳步聲停在身後。
“微兒。”
是母親周氏。沈知微起身回頭,見母親端着一個青布包袱站在門外,身形比三個月前更加單薄,鬢角的白發在晨光中格外刺眼。
“娘。”她快步上前接過包袱,入手沉甸甸的。
“幾件厚衣裳,銀票縫在夾層裏。”周氏的聲音很輕,目光卻將她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遍,“幹糧備了三日的。此去京城八百裏,你……”
“孩兒知道。”沈知微截住話頭,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扮男裝行路這些年,早習慣了。況且有秦伯同行。”
周氏的手撫上她的臉頰,指尖冰涼,卻在微微發顫:“秦伯年紀大了,只能送你到渡口。過了滄河,便要全靠你一人。知微,科舉考場層層核驗,搜身、互保、廩生具結……你當真想清楚了?”
沈知微握住母親的手,觸感粗糙——那是漿洗衣物、日夜刺繡留下的繭子。
“想清楚了。”她一字一句道,“沈知遙已經‘病愈’,今年正好該赴鄉試。戶籍、路引、廩保文書,秦伯都已用銀子疏通妥當。只要過了鄉試、會試,殿試由天子親策,不再核驗身份。”
她說得篤定,心裏卻清楚這是在萬丈懸崖上走鋼絲。大昭科舉之制森嚴:考生需五名同考者互結擔保,再由本縣廩生作保,證明其身家清白、無冒籍頂替之嫌。入場前更要脫衣搜檢,以防夾帶。
三年來,她每日卯時即起,用浸泡過藥汁的布條束胸,吞咽能暫時改變嗓音的藥丸,跟隨父親舊友暗中學習男子儀態、步態、甚至咳嗽與大笑的方式。她苦讀經史子集,將父親的政論文章倒背如流,研磨出一手與兄長遺稿筆跡九成相似的台閣體。
一切,都爲了今日。
周氏的眼淚終究沒忍住,大顆大顆滾落下來:“你爹若在,定不允你如此……”
“父親會明白。”沈知微用袖子爲母親拭淚,動作放得很輕,聲音卻如鐵石,“沈家不能無聲無息地沒了。父親的冤屈,也不能永無昭雪之日。”
天色漸明。老仆秦伯佝僂着背等在院門外,身旁是一匹租來的青驄馬和一輛半舊的馬車。沈家祖宅已變賣抵債,如今賃住的這座小院,位於江陵城南的僻巷深處。
“少爺,該動身了。”秦伯改了稱呼,渾濁的眼睛裏滿是憂慮。
沈知微最後回望了一眼母親。周氏扶着門框,用力揮手,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她不敢再停留,轉身鑽進馬車。
簾子落下,隔絕了視線。
馬車駛出小巷,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單調的軲轆聲。沈知微靠在車壁上,閉上眼,讓緊繃的肩背稍稍放鬆。袖袋裏硬物硌人——那是一枚青玉印章,父親生前最愛用的私印,底部陽刻“文柏”二字。抄家時,她趁亂將它藏進中衣夾層,這才得以留存。
這是沈家僅剩的體面。
“少爺,出了城便是官道。”秦伯在外頭說,“老奴打聽了,這幾日北上趕考的學子不少,您不妨結伴而行,也好有個照應。”
沈知微“嗯”了一聲,卻沒有搭話的打算。結伴?言多必失。她須得扮演一個家道中落、性格孤僻、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寒門子弟。寡言,是最好的保護色。
城門在望。晨光中,“江陵”二字高懸,城樓下已排起長隊。守城兵卒挨個查驗路引,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每一個行人。
沈知微深吸一口氣,將路引從懷中取出——那是“沈知遙”的路引,籍貫、年貌、特征,與她此刻的裝扮分毫不差。紙張略舊,邊緣磨損,正符合一個病了兩年、如今方才“康復”的秀才身份。
隊伍緩緩前行。輪到她了。
“路引。”兵卒伸出手,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
她遞上路引,垂着眼瞼,刻意讓聲音顯得沙啞些:“軍爺,學生沈知遙,赴京應試。”
兵卒對照路引上的描述,又抬眼看了看她:“抬起頭來。”
沈知微依言抬頭,卻不直視對方眼睛——這是她觀察過的,寒門學子面對官吏時常見的、帶着幾分畏縮的恭敬姿態。
“年十九?看着倒是顯小。”兵卒嘟囔一句,視線掃過她平坦的和纖細的脖頸,最後落在喉結處——那裏有她用藥膏反復揉搓出的、微不可察的凸起。
沈知微的心跳如擂鼓,面上卻不敢露分毫。
終於,路引被遞了回來:“過了。下一個。”
她接過,躬身一禮,指尖冰涼。轉身時,餘光瞥見城牆根下貼着一張泛黃的告示,紙張邊緣卷起,內容卻仍清晰可見——那是兩年前朝廷通緝“河工案”在逃犯屬的海捕文書,上面列了七八個名字,雖無畫像,卻讓她脊背一寒。
父親的名字,就在其中。盡管已用朱筆勾銷,注明“已故”,但那三個字仍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視線裏。
她快步走向等候的馬車,袖中的手緊握成拳。
“少爺?”秦伯察覺到她的異樣。
“沒事。”沈知微掀簾上車,“快走吧。”
馬車終於駛出城門,將江陵城拋在身後。官道兩旁,初春的田野尚未完全返綠,枯黃的草莖在風中瑟瑟發抖。沈知微掀開車簾一角,讓冷風吹在臉上。
三百裏外是滄河渡口,過了河,便徹底離開江南道的地界。而千裏之外的京城,才是真正的戰場。
她從包袱裏摸出一本書——不是經義,而是父親在獄中偷偷傳出、由秦伯輾轉交到她手中的手札。紙張泛黃,字跡因倉促而略顯潦草,記錄着父親對朝中幾位重臣的觀察、對歷年漕運與賦稅數據的分析,以及……對當年河工案幾個關鍵疑點的批注。
“王延年……”她低聲念出其中一個名字,指尖劃過那行小字:“工部侍郎,明德十二年進士,與漕運總督劉昶系同年。河工銀兩撥付之蹊蹺,此人或知內情。”
手札最後一頁,只有八個字,墨跡深重,力透紙背:
“暗流湍急,青衫慎行。”
父親在警告什麼?是朝堂的暗流,還是她這身“青衫”之下,不可告人的秘密?
馬車猛地一頓。外頭傳來秦伯的驚呼聲,夾雜着馬蹄雜亂與金屬碰撞的銳響。
沈知微瞬間合攏手札塞入懷中,掀起車簾——
官道前方,三匹高頭大馬攔在路中。馬上之人皆着玄色勁裝,腰佩制式長刀,爲首者面白無須,眼神銳利如刀鋒,正冷冷地看向馬車。
不是強盜。
那身裝束,沈知微在父親的手札插圖中見過。
是皇城司。
她的血液,在這一刻幾乎凍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