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心鏡被抬上雪照峰外的演武台時,天剛蒙蒙亮。
這是刻意的。
天色灰白,最適合讓人把任何事都看成“黑”。雪照峰本是清淨之地,如今卻擠滿了人——長老、執法堂、弟子、甚至還有不少其他峰的人趕來圍觀。他們站在雪裏,像一群等着看處刑的烏鴉。
顧塵被押上台。
封靈禁讓他氣機沉滯,腳步比往日重。鎖仙鏈雖已換成封靈紋,但執法堂仍在他腕上加了一道細鏈——像怕他下一刻就會化作魔霧逃走。
沈清霜站在台側。
她一身白衣,發間無飾,臉色比雪更冷。她看着顧塵,眼底像結了霜,霜下卻藏着裂縫——那裂縫若被風吹開,會崩塌。
秦照夜站在她另一側。
他仍舊溫雅,像個真正來主持公道的人。他對台下弟子微微一笑,弟子便更相信“秦師叔是公正的”。
方長老高聲宣告:“顧塵,按宗規,問心鏡問你三問。你若心有邪念,鏡中自現。你若清白,鏡亦還你清白。”
台下有人低聲道:“問心鏡從不冤枉人。”
也有人冷笑:“冤不冤枉,看掌門護不護。”
顧塵抬眼看向問心鏡。
鏡面如水,深得像井。井裏倒映着灰白天光,也倒映着無數張興奮的臉。顧塵忽然想:如果這鏡真能照心,那它今日照出的,會是這些人的心。
方長老第一問:“你可曾以禁術害凡人?”
顧塵聲音平靜:“未曾。”
問心鏡微光一閃。
下一刻,鏡中畫面如水波蕩開——
黑巷裏,白雪無聲。一個“顧塵”身穿黑衣,背着藥箱,笑得溫和。他在一戶人家門口發藥,語氣慈悲:“喝下便能驅邪。”
凡人感恩涕零,接過藥包。
可藥入口不過一炷香,屋裏便傳出慘叫。畫面一轉,屍體橫陳,魂魄如黑煙被抽出,纏繞在“顧塵”指尖,像被他握在掌心玩弄。
台下譁然炸開。
“果然是他!”
“掌門的徒弟竟然用禁術!”
“我就說雪照峰那地方養不出好東西!”
顧塵看着鏡中那個“自己”,眼神一點點冷下來。
他注意到一個細節——鏡中黑衣“顧塵”抬手時,指上戴着一枚青玉戒。戒內圈刻着一個極小的字,閃過一瞬清晰:
夜。
顧塵指尖發冷。
他緩緩轉頭,看向秦照夜。
秦照夜的袖口微微垂下,剛好遮住手指。可顧塵分明記得,那枚戒他見過——昨夜驛站,秦照夜袖口掀起時露過半寸。
秦照夜對上他的目光,眼神裏是恰到好處的震驚與痛心:“師侄……你怎會……”
那聲“你怎會”,像在替他把罪名念出來。
沈清霜的臉色一點點白了。
她看着鏡中畫面,指節捏得發響,像要把劍柄捏碎。
方長老第二問:“你可曾與魔修勾結,私藏魔物?”
顧塵仍答:“未曾。”
問心鏡再次閃光。
鏡中畫面變成雪照峰夜色——風雪中,一個“顧塵”站在陣法邊緣,與一團黑影交易。黑影遞給他一塊黑骨,他收進袖中,又轉身進峰。
畫面最後定格在那塊黑骨上。
黑骨表面有魔紋,魔氣翻涌,像一張寫着“證據”的臉。
台下瞬間沸騰。
“黑骨!那就是魔物!”
“他藏在雪照峰!掌門也知情吧?!”
方長老冷聲喝:“押物證!”
執法堂弟子立刻抬出封存的藥囊與儲物袋,當衆解封。
封印一揭,一股陰冷魔氣撲出。
衆人倒吸一口冷氣。
方長老伸手從顧塵的藥囊夾層裏,取出一塊黑骨。
黑骨與鏡中一模一樣。
顧塵瞳孔驟縮。
他從未見過這東西。
可它偏偏出現在他的藥囊裏,像從一開始就等着這一刻。
台下有人尖聲:“鐵證如山!”
沈清霜猛地上前一步,劍意壓下,雪照峰風雪都像被她壓住一瞬:“此物……不是他的。”
方長老抬眼:“掌門如何確定?”
沈清霜一滯。
她無法確定。
因爲“證據”就在眼前。
秦照夜輕嘆一聲,語氣溫柔得像替她解圍:“師姐,問心鏡既現,物證既出……你再護,便是偏私。”
他頓了頓,聲音更輕,卻像刀貼着她耳邊:“師姐,你是掌門。”
沈清霜的臉色徹底白了。
她緩緩看向顧塵,聲音壓得極低,像怕自己碎掉:“顧塵……你真的沒有?”
顧塵望着她。
這一刻,他忽然明白:鏡子照出的不只是“罪證”,照出的還有她的動搖。
她一動搖,他就死了。
顧塵忽然覺得心口很冷,冷得像雪照峰的風鑽進骨縫。
他緩緩跪下。
膝蓋砸進雪裏,發出悶響。
“師尊。”他抬頭,聲音很輕,卻清晰到所有人都聽見,“你信我嗎?”
沈清霜的瞳孔微微一縮。
她張了張口,像要說“信”。
可那一個字最終沒出來。
因爲她身後有宗門,有長老,有無數雙眼睛,有秦照夜那句“你是掌門”。
她的沉默就是答案。
顧塵的笑意一點點淡下去,像雪落在火上無聲熄滅。
方長老第三問:“你可曾有過背叛宗門之心?”
台下瞬間安靜。
所有人都盯着他,像盯着一把即將落下的刀。
顧塵沉默片刻。
然後,他抬眼,望向沈清霜,輕輕笑了。
那笑不再溫順,也不再乖。
那笑像雪裏露出的刀鋒,幹淨,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