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演練場上巴爾克導師那狂暴如龍、碾壓對手的身姿，以及由此點燃的熱血與向往，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漣漪尚未完全平息，第二天下午，更大的波瀾便已接踵而至。
依舊是那個半露天的巨大演練場，青灰色的石板地面仿佛還殘留着昨日火焰灼燒和巨力踩踏的淡淡痕跡。冷風一如既往地從頂部的開口灌入，帶着塔外深秋的寒意。
但場中的氣氛，卻與昨日截然不同。
我們這群見習學徒被要求提前到場，整齊地站在場地邊緣。沒有看到巴爾克導師那壯碩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站在場地中央的莉婭·莫文導師。
她依舊穿着那身墨綠色的講師袍服，發髻一絲不苟，面容沉靜，眼神銳利。與往日站在講台後的學者姿態不同，此刻她獨自立於空曠的演練場中央，身姿挺拔，自有一股沉凝的氣度。
她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我們這些臉上還殘留着昨日興奮餘韻的年輕面孔，聲音清晰而平穩地響起，卻如同一盆冰水，澆在了尚有餘溫的炭火上：
“聽說，昨天巴爾克導師給你們生動地展示了魔劍士是如何‘戰勝’魔法師的。”
她特意在“戰勝”二字上加了輕微的、不易察覺的停頓。
“我必須承認，在特定條件下——比如遭遇戰，比如中、低階魔法師缺乏充分準備，又或者是在某些需要近身搏殺的特殊環境裏——兼修鬥氣與魔力的魔劍士，確實能發揮出驚人的戰鬥力，甚至對同階的純粹法師形成壓制。尤其是對於天賦所限、難以在純粹魔法道路上走得太遠的學徒而言，魔劍士是一條能顯著、快速提升生存能力和實戰能力的路徑。在你們未來可能接取的學院外圍清剿、護衛、探索任務中，一副強健的體魄和基礎的近戰能力，往往比一個吟唱到一半就可能被打斷的低階法術更有用。”
她的語氣客觀，甚至帶着一點認可，讓不少因爲昨日場景而對魔劍士道路充滿向往的學徒稍微鬆了口氣，眼神裏重新燃起希望。
然而，莉婭導師的話鋒隨即一轉，聲音依舊平穩，卻帶上了不容置疑的篤定：
“但是。”
“這一切的優勢，是有限定條件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等階。”
“當魔法師的等階突破到中級，乃至更高，對魔力的掌控、法術的構建、戰場局勢的預判和控場能力產生質的飛躍之後，魔劍士的優勢，將會被急劇壓縮，甚至逆轉。”
她的目光變得深邃，仿佛穿透了我們，看向了更遙遠的、屬於高階法師的領域。
“一個有準備的、等階足夠的魔法師，絕不會輕易讓一個魔劍士近身。而一旦魔法師掌控了戰鬥的節奏和距離……”
她沒有再說下去，而是微微側身，看向演練場另一端的入口。
那裏，走出了一位身穿制式深灰色皮甲、腰間佩劍、身形矯健的男子。他大約三十歲年紀，面容普通，眼神卻沉穩銳利，行走間步伐無聲，帶着一種獵食者般的警覺與力量感——這是一位塔內的魔法師護衛隊員，顯然走的是魔劍士或類似的道路，實力看起來頗爲不俗。
“卡洛斯，中階魔劍士。”莉婭導師簡單介紹，“今天，由他作爲我的對手，向大家演示一下，當魔法師有所準備時，戰鬥可能會是另一番景象。”
卡洛斯向莉婭導師行了一禮，隨即面向我們，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他拔出腰間的長劍，劍身泛着冷冽的寒光，沒有昨日巴爾克巨劍上那般耀眼的魔法火焰，但顯然也是附魔武器，而且看他的站姿和氣勢，實戰經驗恐怕比昨天的艾登要豐富得多。
“開始吧。”莉婭導師對卡洛斯說道，語氣平淡，仿佛即將進行的不是一場對決，而是一次教學演示。
卡洛斯眼神一凝，沒有任何猶豫，腳下發力，身體如同離弦之箭，帶着一往無前的氣勢，驟然向莉婭導師發起了沖鋒！速度之快，比之昨日的巴爾克也不遑多讓，甚至更加靈巧、更具威脅性！劍尖直指莉婭導師，淡白色的鬥氣光芒在劍身和身體表面隱隱流轉。
面對這迅疾凶狠的突襲，莉婭導師甚至沒有後退半步。
她只是抬起了右手，手指在空中快速勾勒出一個簡潔而玄奧的符號，同時，嘴唇微動，吐出一個短促的音節。
“唳——！”
一聲高亢尖銳、絕非人聲的鳴叫，驟然從她身旁憑空響起！
空間仿佛水紋般波動了一下，一頭體型碩大、形態怪異的生物憑空出現在她身側！它大約有小型馬車那麼大，形似巨鷹，卻長着類似蜥蜴般的堅硬頭顱和覆蓋着暗褐色鱗片的強壯身軀，翼展驚人，爪趾尖銳如鉤，尾部還拖着一條覆蓋骨刺的長尾——鷹嘴獸！一種以防御力和負重能力著稱的中型飛行魔寵！
莉婭導師腳尖一點，身形輕盈地躍起，正好落在鷹嘴獸寬厚的背脊上。鷹嘴獸雙翼一振，卷起一陣強風，帶着莉婭導師迅速升空，險之又險地避開了卡洛斯那致命的一刺！
卡洛斯一劍刺空，毫不氣餒，立刻變招，身形扭轉，鬥氣灌注雙腿，猛地向上躍起，長劍劃出一道凌厲的弧光，斬向低空盤旋的鷹嘴獸腹部！
“鐺！”
一聲金鐵交鳴般的巨響！長劍斬在鷹嘴獸腹部的鱗片上，竟然只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白痕！鷹嘴獸吃痛，發出一聲憤怒的嘶鳴，粗壯的尾巴如同鋼鞭般橫掃而來，逼得卡洛斯不得不凌空扭身，借力向後翻落，略顯狼狽地落回地面。
第一次交鋒，莉婭導師毫發無傷，甚至未曾動用自身魔力，僅憑召喚魔寵和簡單的戰術移位，就化解了魔劍士凌厲的突襲，並迫使對手陷入被動。
但這僅僅是個開始。
站在鷹嘴獸背上的莉婭導師，此時已經得到了寶貴的施法時間。她不再看下方試圖再次尋找機會突進的卡洛斯，而是閉上了眼睛，雙手在胸前結出一個復雜的手印，口中開始吟唱起悠長而拗口的咒語。她的聲音並不大，卻仿佛與周圍的空氣、腳下的大地產生了共鳴，帶着一種奇異的韻律和力量感。
隨着她的吟唱，演練場的地面開始微微震顫。
卡洛斯顯然意識到了危險，他低吼一聲，不顧一切地再次發起沖鋒，試圖打斷莉婭導師的施法。然而，盤旋的鷹嘴獸總是及時地俯沖、拍擊、用身軀阻擋，像一面活動的、堅固的盾牌，死死地將他纏住，雖然無法重創他，卻足以讓他無法靠近莉婭導師分毫。
數秒之後，莉婭導師的咒語吟唱到了尾聲。
她猛地睜開眼睛，雙手向下一按！
“大地之靈，聽我召喚！守護之軀，拔地而起！”
“轟隆！轟隆！”
演練場地面上，卡洛斯左右兩側的堅硬石板驟然炸裂！兩只完全由泥土、岩石和魔法能量構成的巨型手臂破土而出，每一只都有近三米高，手臂前端是合攏的五指，如同小型的堡壘！
這還沒完！兩只岩石巨手剛剛成型，立刻如同擁有生命般，帶着沉悶的破風聲，一左一右，朝着中間的卡洛斯狠狠拍擊、合攏！動作看似緩慢，實則覆蓋範圍極大，封鎖了卡洛斯大部分閃避空間！
卡洛斯大驚失色，再也顧不得攻擊，將鬥氣催動到極致，身形化作一道殘影，拼命向後方急退，同時揮劍斬向拍擊而來的岩石巨手！
“鏘！鏘！”
長劍砍在岩石上，火星四濺，只留下深深的劍痕，卻無法阻止巨手的合攏之勢！
險之又險地，卡洛斯從兩只巨手合攏的縫隙中竄了出來，但身形已經有些踉蹌，氣息微亂。那兩只岩石巨手一擊不中，並未消散，而是如同忠實的守衛，邁開沉重的步伐（如果那能算是步伐的話），再次朝着卡洛斯逼近、抓握！
局面瞬間逆轉！
莉婭導師站在鷹嘴獸背上，居高臨下，神情依舊平靜。有了兩尊土巨人的牽制和保護，她變得更加從容。她沒有再召喚更強大的生物，也沒有使用大範圍的殺傷性法術，而是開始施展各種中小型、卻極其煩人的土系控制與騷擾魔法。
“流沙術！”——卡洛斯腳下的石板突然軟化、流動，變成一片泥濘的陷阱，極大地限制了他的移動速度。
“地刺突襲！”——堅硬的石刺毫無征兆地從他身周的地面爆射而出，角度刁鑽，逼迫他不斷閃躲格擋，消耗體力。
“岩石飛彈！”——一枚枚拳頭大小、被加速到極致的堅硬石塊，如同雨點般從四面八方射向卡洛斯，雖然威力不足以破開他的鬥氣防御，但連綿不絕的沖擊力和幹擾，讓他疲於應付。
卡洛斯就像一只落入了岩石叢林和泥沼陷阱的困獸。他怒吼連連，鬥氣勃發，劍光如練，不斷斬碎飛石，震退地刺，在流沙中艱難移動，還要時刻警惕那兩尊不知疲倦、步步緊逼的土巨人的抓捕。
他嚐試過向天空的莉婭導師投擲灌注鬥氣的長劍，但被鷹嘴獸輕鬆拍飛。他也嚐試過集中力量先摧毀一尊土巨人，但每當他的攻擊即將奏效時，莉婭導師總會適時地補上一個“岩石加固”或者“大地愈合”，讓土巨人的損傷迅速恢復。
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教科書般的“放風箏”戰術。魔法師利用召喚物和控制法術，牢牢掌控了距離和節奏，將一名戰力不俗的中階魔劍士玩弄於股掌之間，使其空有強大的近戰能力，卻連對手的衣角都碰不到，只能在被動防御和無效掙扎中，迅速消耗着體力和鬥氣。
“差不多該結束了。”
看着下方氣息已經紊亂、動作開始遲緩的卡洛斯，莉婭導師淡淡地說了一句。
她停止了那些騷擾性的小法術，雙手再次結印，一段更加簡練、卻充滿肅殺之氣的咒語快速吟出。
“裂地之槍，聽吾號令——凝！”
卡洛斯腳下，那一片被他掙扎得一片狼藉的地面，突然劇烈震動！七八道足有成年人大腿粗細、頂端尖銳無比、完全由高度壓縮的土石魔力構成的灰黃色長槍，毫無征兆地破土而出，從四面八方，以不同的角度，朝着被困在中央、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卡洛斯狠狠刺去！速度快如閃電，封死了他所有可能的閃避路線！
大地裂槍！典型的土系中階攻擊法術，兼具突然性、穿透力和範圍控制！
卡洛斯瞳孔驟縮，狂吼一聲，將剩餘的鬥氣毫無保留地爆發出來，在身周形成一層淡白色的護體氣罩，同時長劍舞成一片光幕！
“噗！噗噗！”
裂槍刺在鬥氣護罩上，發出沉悶的穿透聲！護罩劇烈波動，明滅不定，瞬間就被刺破了三四處！尖銳的槍尖帶着殘餘的力量，劃破了他的皮甲，留下深深的血痕！更有一根裂槍，幾乎是貼着他的脖頸擦過，帶起一溜血珠！
如果不是莉婭導師手下留情，控制了裂槍的最終突刺速度和角度，此刻的卡洛斯，恐怕已經變成了一具被數根岩槍穿透的“肉串”！
裂槍一擊之後，並未消散，而是如同有生命的荊棘叢林，將卡洛斯困在中間，尖銳的槍尖微微調整，對準了他周身要害。
與此同時，一左一右兩尊土巨人，也終於抓住了機會，四只岩石大手猛地探入“槍林”的縫隙，牢牢地抓住了卡洛斯持劍的手臂和一條腿，讓他徹底動彈不得。
勝負已分。
演練場邊緣，一片死寂。
昨日的熱血沸騰、激動歡呼，此刻全都化爲了目瞪口呆和深深的震撼。
如果說巴爾克的勝利，展現了魔劍士在特定條件下的狂暴與直接；那麼今天莉婭導師的演示，則淋漓盡致地展現了中階以上魔法師，在有所準備的情況下，那種令人絕望的控制力、戰術多樣性和對戰鬥節奏的絕對掌控！
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力量美學，也是兩條不同道路在更高層面的真實寫照。
莉婭導師從鷹嘴獸背上輕盈落下，揮手示意。土巨人鬆開了卡洛斯，大地裂槍和周圍的流沙、地刺等法術痕跡迅速消退、平復，仿佛從未出現過。只有卡洛斯身上破損的皮甲和滲血的傷口，以及他微微喘息、略帶苦澀的神情，證明着剛才那場短暫卻一面倒的對決。
鷹嘴獸低鳴一聲，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莉婭導師腰間的某個皮囊中。
“都看清楚了嗎？”莉婭導師的聲音將我們從震撼中喚醒，她走到場地中央，目光平靜地掃過每一張或蒼白、或恍惚、或陷入沉思的年輕臉龐。
“魔劍士的道路，對於前期提升戰力、增加生存能力，尤其是對於天賦並非頂尖的你們而言，是一條非常實際、甚至可以說是明智的選擇。強壯的身體，永遠是冒險者最可靠的夥伴之一。”她的語氣恢復了課堂上的客觀與平和，“巴爾克導師向你們展示了它的‘利’。”
“而我，今天則向你們展示了它的‘限’，以及純粹魔法師道路，在更高層次上所展現的‘可能’。”
她頓了頓，聲音略微提高，帶着一種近乎冷酷的坦誠：
“但無論你們選擇哪條路，或者試圖兼修，有一點是共通的——天賦。”
“魔劍士需要魔力與身體的雙重天賦，以及對兩者協調性的極高要求。純粹魔法師更需要敏銳的元素感知、強大的精神力、縝密的邏輯思維和持之以恒的鑽研毅力。”
“沒有天賦，再好的道路也是絕路。有了天賦，選對了方向，付出足夠的努力，才有可能走得更遠。”
“今天的課就到這裏。回去好好想想，結合你們自身的情況。明天下午理論課，我們繼續《基礎元素概論》第三章。”
說完，她不再看我們，對已經包扎好傷口、向她行禮後默默離開的卡洛斯點了點頭，便轉身，步履平穩地離開了演練場。
留下我們這群見習學徒，站在原地，久久無人動彈。
冷風依舊呼嘯。
昨日的熱血，今日的震撼，兩種截然不同的強大畫面在腦海中激烈碰撞、交織。
我站在原地，體內那混沌的氣旋，似乎也因爲剛才那場充滿控制與節奏感的魔法表演，而產生了與昨日不同的、更加復雜和沉靜的悸動。
土巨人的沉穩與控制，大地裂槍的突然與鋒銳，各種小法術的銜接與騷擾……這些，並不僅僅是力量，更是智慧與計算的體現。
魔劍士的狂暴直接，魔法師的控場深遠。
哪條路，更適合我這個體內藏着混亂能量、無法按常理修煉的“異類”？
或許，問題的關鍵，不在於選擇哪條“正統”的道路。
而在於……我該如何利用這具“異常”的身體，吸收兩條道路的“長處”，走出一條只屬於我自己的、能同時發揮體內暗紅、土黃、深紫、銀白各種特質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