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傍晚,我提前半小時就到了音樂學院門口。
這很不像我——ENFP最不擅長的就是準時。但今天,我不僅提前到了,還特意換了身衣服:深灰色針織衫,卡其褲,甚至擦了擦那雙很少穿的麂皮短靴。站在音樂學院氣派的羅馬柱大門前,我莫名有點緊張,像個準備面試的學生。
手機震了,陸志的消息:“到哪了?”
“門口。”
“等着。”
五分鍾後,他穿過校園裏金黃的銀杏道走過來。今天他沒穿平時的休閒裝,而是白襯衫配黑色西裝褲,頭發仔細整理過,露出幹淨的額頭。夕陽給他整個人鍍了層暖金色,像從古典油畫裏走出來的人物。
“挺正式啊。”我上下打量他。
“演出要求。”他扯了扯襯衫領口,動作有點不自在,“其實我不喜歡穿這麼板正。”
“好看。”我說。說完才意識到太直接,但話已出口,收不回了。
陸志看了我一眼,耳朵尖微微泛紅:“走吧,演出在小音樂廳。”
音樂學院校園比我想象的美。老建築爬滿藤蔓,新樓玻璃幕牆映着晚霞。學生抱着樂器匆匆走過,空氣裏飄着斷斷續續的琴聲、歌聲,還有遠處禮堂傳來的管弦樂排練片段。一切都浸泡在秋天黃昏那種柔軟的光裏,像一首未完的奏鳴曲。
小音樂廳是棟老建築,紅磚牆,拱形窗。進去時已經坐了不少人,大多是學生和家長。陸志領我到第三排靠邊的位置:“你先坐,我去後台準備。”
“第幾個上場?”
“第七,壓軸。”他說,語氣平淡,但我聽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我坐下,環顧四周。音樂廳不大,大概兩百個座位,木質牆面,高高的穹頂。我職業病又犯了,開始在心裏計算聲學參數——容積、混響時間、早期反射聲分布。直到燈光暗下,我才強迫自己停止工作模式。
學生作品展示,水平參差不齊。有稚嫩的鋼琴獨奏,有用力過猛的聲樂演唱,也有實驗性很強的電子音樂作品。我安靜聽着,心裏卻惦記着第七個節目。
終於,主持人報幕:“接下來是作曲系研究生陸志的作品,《寧城切片:1985-2025》。”
掌聲中,陸志走上台。追光打在他身上,白襯衫在燈光下白得幾乎透明。他先向觀衆微微鞠躬,然後走到舞台中央那台巨大的三角鋼琴前——但不是要彈琴。他在鋼琴旁站定,手在空氣中虛按了一下。
音樂響起的瞬間,我屏住了呼吸。
不是從音箱裏傳出的,是從鋼琴內部——陸志在鋼琴裏裝了傳感器和微型揚聲器。他用手在琴弦上方緩慢移動,像在撫摸某種看不見的形體。隨着他的動作,鋼琴發出了完全不像鋼琴的聲音:低沉的嗡鳴,尖銳的泛音,金屬摩擦的嘶響,還有……某種像老式收音機調頻時的噪聲。
然後他開口說話,聲音通過麥克風處理過,帶着顆粒感和回響:
“1985年,寧城紡織廠三車間,早班鈴。”
一段刺耳的、高頻的工業鈴聲。
“1992年,廠區廣播體操音樂片段。”
失真的、像從水下傳來的《運動員進行曲》。
“1998年,第一批下崗工人離開時的腳步聲。”
沉重,緩慢,拖沓的腳步聲采樣。
“2005年,廠房開始空置,雨水滴在鐵皮屋頂。”
滴滴答答,規律而孤獨。
“2015年,拆除機械第一次進場。”
鋼鐵撞擊,引擎轟鳴。
“2025年,測繪儀器的激光測距聲。”
這個我太熟悉了——就是全站儀發出的那種短促的“嘀”聲。
陸志的手在鋼琴上方舞動,像指揮,又像巫師召喚亡靈。那些聲音碎片被拼接、重疊、變形,交織成一部四十年城市變遷的聲景史詩。最後,所有聲音漸漸隱去,只剩鋼琴本身的、純淨的幾個和弦,在空氣裏慢慢消散。
全場安靜了三秒。
然後掌聲雷動。我用力鼓掌,掌心發燙。看周圍人的反應——有的專注,有的困惑,有的明顯被觸動。陸志站在台上,微微喘息,額角有汗。燈光下,他眼睛亮得驚人。
演出結束後的交流環節,陸志被一群人圍住。有教授模樣的長輩拍他肩膀,有同學興奮地討論技術細節,也有年輕學生怯生生要籤名。我站在人群外圍,安靜地看着他。
他應對得體,但眼神偶爾會飄向我這邊。每次對視,他都極輕微地點頭,像在說“再等一下”。ENFP最討厭等人,但此刻我一點也不急——就像看一幅好畫,值得細細看。
人群漸漸散去時,一個五十多歲、氣質嚴肅的女士走過來。陸志看見她,身體明顯僵了一下。
“媽。”他叫了一聲。
我心髒一跳。
陸母穿着深藍色套裝,頭發一絲不苟地挽着。她先看了眼兒子,又瞥向我:“這位是?”
“我朋友,林泓。”陸志介紹,“這是我媽。”
“阿姨好。”我盡量笑得自然。
陸母點點頭,沒笑:“剛才那個作品……太灰暗了。劉教授說你技術不錯,但選題不夠積極向上。”
陸志嘴角抿緊了:“媽,這不是主旋律晚會。”
“我知道。”陸母聲音很平,“但你爸今天特意請假過來,聽到一半就走了。他說你這些東西……讓人心裏不舒服。”
空氣突然安靜。銀杏葉從窗外飄過,在晚風裏打着旋。
“爸來了?”陸志聲音低下去。
“來了,又走了。”陸母嘆了口氣,“小志,我們不是不支持你學音樂,但你能不能……寫點讓人開心的東西?像你王叔叔兒子,給晚會寫歌,多有面子。”
陸志沒說話。他背挺得很直,但手指在身側微微蜷起。那個在台上召喚聲音的魔法師不見了,變回了一個在母親面前沉默的兒子。
我該開口嗎?不該。這是他們的家事。但我喉嚨發緊,忍不住說:“阿姨,我覺得……陸志的作品很好。”
陸母轉向我,眼神帶着審視:“哦?”
“它記錄的是真實。”我盡量讓聲音平穩,“城市在變,有些東西在消失。把這些聲音留下來,不是爲了讓誰不舒服,是爲了……記住。就像測繪,我們把老建築的數據記下來,不是因爲它好看,是因爲它存在過。”
陸母看着我,良久。然後很輕地搖頭:“你們年輕人,不懂。”
她轉向陸志:“周末回家吃飯。你爸生日。”
“嗯。”
“早點回。”陸母說完,轉身走了。高跟鞋敲在大理石地面上,聲音清脆,漸漸遠去。
陸志站在原地,盯着地面。黃昏最後的光從拱窗斜射進來,把他分割成明暗兩半。
“抱歉。”他啞聲說,“讓你見笑了。”
“沒什麼可笑的。”我說,“我爸媽離婚那年,我媽說‘你跟着我就是拖累’。那才叫可笑。”
陸志抬頭看我。眼睛在陰影裏,但很亮。
“走。”他突然說,“帶你去個地方。”
“去哪?”
“琴房。”他已經轉身,“我現在需要彈點‘讓人開心’的東西。”
琴房在教學樓頂層。陸志用學生卡刷開門時,裏面空無一人。十幾個小琴房排列在走廊兩側,他打開最裏面那間的門。
房間很小,只放得下一架立式鋼琴和一把椅子。窗戶對着校園,能看見漸暗的天空和亮起的路燈。
陸志在鋼琴前坐下,沒開燈。月光和路燈光混在一起,給他輪廓鍍了層銀邊。他手指放在琴鍵上,停頓了幾秒,然後開始彈。
不是剛才舞台上那種實驗音樂,是純粹的、古典的鋼琴曲。旋律溫柔得像水,在狹小空間裏流淌。我聽不出是什麼曲子,但能聽出裏面的情緒——有點悲傷,但更多的是……溫柔。一種克制的、小心翼翼的溫柔。
我靠在門框上聽。琴聲像有實質,慢慢填滿房間,也填滿我心裏某個一直空着的地方。
雙子座的腦子又開始雙線運行:一線在理性分析——這是肖邦的夜曲嗎?不像。可能是他自己的作品?另一線在感性沉浸——管他呢,好聽就行。
一曲終了,餘音在空氣裏緩緩消散。陸志的手還放在琴鍵上,沒動。
“這是什麼曲子?”我問。
“即興。”他說,“剛才腦子裏突然冒出來的。”
“名字呢?”
“沒名字。”他頓了頓,“現在有了。《給測繪員的黃昏奏鳴曲》。”
我心髒用力跳了一下。月光裏,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看清他微微側過來的輪廓。
“我……”我開口,卻不知道要說什麼。
“林泓。”陸志轉過身,面對我。琴房太小,我們之間的距離不到一米,“你今天說的那些話……謝謝。”
“我只是說實話。”
“不是所有人都願意說實話。”他站起來,走向我。月光落在他臉上,睫毛在眼下投出細密的影子,“尤其是……面對我父母那種態度的時候。”
“我不怕。”我說,“我這人就這樣,想到什麼說什麼。ENFP通病。”
陸志笑了。很輕的笑聲,在安靜琴房裏像羽毛落地:“你知道嗎,我很少帶人來這兒。琴房是我……躲起來的地方。”
“那我很榮幸。”我說,喉嚨發緊。
他看着我。空氣突然變得稠密,像有無數細小的粒子在我們之間振動。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還有鋼琴木頭的清香。能看見他襯衫領口下微微起伏的鎖骨。能感覺到自己心髒在胸腔裏擂鼓。
“林泓。”他又叫我的名字,聲音很低,“我可能……有點喜歡你了。”
時間停了一秒。
我腦子裏炸開一萬朵煙花。ENFP最糟糕的就是這個——情緒來得太快,太滿,滿到要溢出來。但我強迫自己深呼吸,用最後一點理性說:“‘可能’?‘有點’?”
陸志耳朵紅了:“我……不擅長說這些。”
“那擅長做什麼?”我問,聲音有點抖。
他沒回答,而是向前一步。我們的距離縮短到幾乎爲零。他低頭看我——他比我高小半個頭,這個角度剛好。然後很輕、很輕地,用指尖碰了碰我的臉頰。
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麼。但那一小塊皮膚像被燙到,溫度瞬間傳到全身。
“這個。”他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這個稍微擅長一點。”
我抓住他手腕。他皮膚溫熱,脈搏在我掌心下跳動,快而有力。
“陸志。”我說,“我這個人……很麻煩。ENFP加雙子座,情緒起伏大,需要很多關注,還經常三分鍾熱度。而且我有……一些問題。童年留下的問題。”
“我知道。”他反手握緊我的手,“我也有問題。回避型依戀,對親密關系恐懼,還總想把一切控制得完美。我們……可能都不太健康。”
“那你還……”
“因爲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他打斷我,眼睛在昏暗裏亮得像星,“我覺得那些問題……沒那麼可怕了。”
我看着他。看着這個在廢墟裏彈琴的人,在舞台上召喚記憶的人,在母親面前沉默的人,在琴房裏即興創作的人。看着他眼睛裏那種清澈的、脆弱的光。
然後我做了一件思考了0.1秒就決定的事——踮起腳,吻了他。
很輕的吻,嘴唇相觸就分開。像試探,像確認。
陸志僵了一秒。然後他低下頭,額頭抵着我的額頭,輕輕笑了:“你總是……比我勇敢。”
“雙子座嘛。”我也笑,聲音發顫,“兩個腦子,總有一個敢胡來。”
他沒說話,只是抱住了我。手臂環在我背後,收緊。這個擁抱很用力,像要把什麼按進身體裏。我臉埋在他肩頭,聞到他襯衫上陽光和鋼琴的味道,感覺到他胸腔裏的心跳,和我的一樣快,一樣亂。
我們在月光和路燈光交織的琴房裏擁抱。遠處傳來學生練琴的聲音,斷斷續續的旋律,像這個夜晚的背景音樂。窗外,寧城的夜晚徹底降臨,萬家燈火一盞盞亮起,像陸志音樂裏那些溫暖的音符。
很久,他才鬆開一點,但手還環在我腰上。
“明天……”他說,“明天樂隊排練,你來嗎?”
“來。”我說,“以後每次都來。”
“我爸媽那邊……”
“慢慢來。”我打斷他,“我們不着急。”
他看着我,眼睛裏有種我說不清的情緒——感動?釋然?還是某種終於落地的安心?最後他點頭:“嗯,慢慢來。”
離開琴房時,已經晚上九點多了。校園裏路燈全亮,銀杏葉在燈光下金黃透明。我們並肩走着,手偶爾碰到一起,但沒牽——還沒準備好,但那種若有若無的觸碰,比牽手更讓人心跳加速。
送到校門口,陸志停下:“你怎麼回?”
“地鐵。”我說,“你呢?”
“我回宿舍,就在後面。”他指了指校園深處,“那……明天見?”
“明天見。”
我轉身要走,他又叫住我:“林泓。”
“嗯?”
“今天……謝謝你來看我演出。”他頓了頓,“也謝謝……剛才。”
我笑了,揮手:“不客氣,陸老師。”
走出很遠,我回頭。他還站在校門口的路燈下,白襯衫在光裏白得像月亮。看見我回頭,他抬手揮了揮。
我也揮手。然後轉身,走進地鐵站。
回家的地鐵上,我戴着耳機,但沒放音樂。耳朵裏還在回響——陸志舞台上那些聲音碎片,琴房裏溫柔的即興旋律,他說“我可能有點喜歡你了”時低沉的聲音,還有我們接吻時,那短暫得像幻覺的觸感。
我摸出手機,給陸志發消息:“到家說一聲。”
他秒回:“你也是。”
然後他又發來一條:“剛才那首即興,我錄下來了。要聽完整版嗎?”
“要。”我回,“現在就要。”
幾秒後,一段音頻文件傳過來。我插上耳機,點開。
琴聲流淌出來。比剛才在琴房聽的更清晰,更完整。我能聽見他呼吸的聲音,手指按下琴鍵的細微摩擦,還有窗外隱約的車聲。音樂溫柔得像晚風,像月光,像所有美好而不真實的東西。
聽完一遍,我打字:“這首曲子,應該叫《琴房的月光》。”
他回:“不,叫《林泓的即興夜曲》。”
我看着那句話,笑了。笑着笑着,眼睛有點溼。
地鐵到站,我隨着人流走出來。夜風很涼,但我心裏暖得發燙。抬頭看天空,寧城的夜空難得晴朗,能看見幾顆星星。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學過的星座——雙子座,初夏的星座,由兩顆明亮的星組成:Castor和Pollux,永遠在一起,永遠互相追逐。
而我這個雙子座,好像終於找到了另一顆可以互相環繞的星星。
回到家,我打開電腦,開始整理今天的所有感受。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像要把所有細節都固化下來——舞台上的陸志,琴房裏的陸志,路燈下的陸志。他音樂的紋理,他手指的溫度,他眼睛裏的光。
寫到最後,我停住。盯着屏幕上的文字,突然意識到:
這可能是某種開始。也可能是某種結束的開始。
但我決定不想那麼多。ENFP最擅長的就是活在當下,而雙子座最擅長的就是同時相信兩個相反的真理——我相信此刻的美好是真實的,也相信未來的困難會是真實的。而這兩者,我決定都接受。
關掉電腦前,我給陸志發了最後一條消息:
“晚安,陸老師。明天見。”
他回得很快:“晚安,林測繪員。夢見你。”
我看着那五個字,笑了。關燈,躺下。黑暗裏,琴房的旋律還在耳邊回響,溫柔地,固執地,像某種承諾。
窗外,城市在深秋的夜裏安靜呼吸。而我在這呼吸裏,第一次覺得——這個我測量了九年的城市,好像突然有了全新的、發光的坐標。
而那個坐標的中心點,正安穩地睡在幾公裏外的校園裏,也許,也正夢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