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在回家的出租車上,一直看着窗外。
雨後的成都有種被仔細洗過的潔淨感。銀杏葉上的水珠反射着逐漸明亮的天光,街邊店鋪的招牌溼漉漉地閃着彩色的光,行人收起了傘,步伐重新變得從容。她看着這些熟悉的街景,卻覺得一切都有了一層陌生的濾鏡——因爲現在她知道,在這些街道的某處,有一個叫陳默的人正在行走,呼吸着同樣的空氣。
司機是地道的成都人,正跟着電台裏的川劇哼唱,搖頭晃腦。她聽着那熟悉的旋律,心裏卻回響着剛才茶社裏的對話。他的聲音比語音裏低沉一些,說話時會不自覺地用指尖輕叩桌面——這個細節在文字時代是無從知曉的。還有他的眼睛,在看葉子時會微微眯起,像是在測量什麼精確的角度。
她低頭看手中的銀杏葉。完美的扇形,完美的金黃,完美得有些不真實。就像剛才的見面——禮貌,克制,沒有任何意外,卻也正因爲這種完美,而顯得像是某種精心排演的戲碼。
手機震動。母親問:“到哪兒了?飯快好了。”
“快到了。”
她收起葉子,放進背包的夾層。出租車拐進熟悉的小區,那棵她從小看着長大的桂花樹還在門口,只是更高大了。空氣裏有淡淡的桂花香,混着雨後泥土的氣息。
家門打開的瞬間,水煮魚的麻辣鮮香撲面而來。母親在圍裙上擦着手:“快進來,路上淋溼沒有?”
“沒,雨停了。”
父親從廚房探出頭:“魚馬上好,你先洗手。”
一切都和從前一樣。廚房裏的煙火氣,客廳裏老舊的布藝沙發,牆上她從小到大的照片,陽台上父親精心侍弄的蘭花。這是她的根,是她無論走多遠都能回來的坐標。
可今天,這個坐標似乎有了一絲微妙的偏移——因爲她帶回了一個秘密,一個還沒準備好與父母分享的秘密。
午飯時,父母問起南京的生活,實習的收獲,未來的打算。她一一回答,像個合格的、讓父母放心的女兒。但心裏有一部分在走神,想着明天下午如果雨停,要去哪裏,要說什麼,要如何延續那個在茶社裏開始的、尚未命名的故事。
“你這次回來,臉色比上次好。”母親給她夾菜,“南京的飲食還是不合胃口吧?看,回家吃頓好的就補回來了。”
“南京菜太甜。”她老實說,“想念家裏的辣味。”
“那就多吃點。”父親又給她舀了一勺水煮魚,“這次多待幾天,讓你媽給你好好補補。”
她點頭,心裏卻在計算時間——周一早上要回南京,滿打滿算只有三個整天。明天下午如果見面,後天呢?大後天呢?
午飯後,她回到自己的房間。房間保持着她離開時的樣子——書架上的舊書,書桌上的台燈,窗台上的多肉植物被母親照顧得很好。她在書桌前坐下,打開背包,拿出那本《成都老建築》,翻開到夾着兩片葉子的那一頁。
一片是她的梧桐葉,一片是陳默的銀杏葉。並排放在泛黃的書頁上,像兩個不同時空的訪客,在她的記憶之書上短暫停留。
她想起在茶社時,陳默說過的那句話:“書是最好的保護。”是的,書頁可以固定葉子,固定顏色,固定形狀。但能固定那一刻的感受嗎?能固定雨聲、茶香、心跳的節奏嗎?
她拿出那支深綠色的鋼筆,攤開米白色的信紙。筆尖懸在紙面上方,許久沒有落下。最後她寫:
“今天,在鶴鳴茶社,我見到了那個和我聊了整個夏天和秋天的人。他比我想象中高一點,聲音比語音裏低沉,看葉子時會眯起眼睛。我們交換了葉子——一片南京的梧桐,一片成都的銀杏。我們喝了竹葉青,聊了安全的話題,避開了所有危險的部分。雨一直在下,然後停了。現在我回到家裏,回到熟悉的一切中,卻覺得有什麼東西已經不一樣了。不是他改變了什麼,而是我知道,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有一個人,見過我最真實的樣子——不是照片,不是語音,而是呼吸、動作、表情的完整集合。這種認知讓這座熟悉的城市,有了一層新的景深。”
寫完後她沒有重讀,直接折好,放進抽屜深處。像埋下一顆種子,不知道會不會發芽。
傍晚,雨又來了。這次是那種溫柔的夜雨,聲音細碎綿密。她站在陽台上,看雨絲在路燈的光暈裏斜斜飄落。手機屏幕亮着,是陳默發來的消息:
“雨又下了。你那邊呢?”
“也在下。”她拍了一段陽台上的雨景發過去,“成都的夜雨。”
“和南京的有什麼不同?”
她仔細聽了一會兒:“更綿長,更耐心。南京的雨總是急匆匆的,像是趕着去什麼地方。”
“那成都的雨呢?”
“像是本來就該在這裏,不慌不忙,落下就是落下,不爲了什麼目的。”
“像我們今天的見面。”他寫道,“不慌不忙,落下就是落下。”
這個比喻讓她心頭微顫。是的,今天的見面就像這場雨——自然,不刻意,沒有戲劇性的開場或收尾。只是發生了,然後繼續。
“你今天回家後做了什麼?”她問。
“整理了一些舊書。聽了一會兒唱片。想了想明天如果雨停,該帶你去哪裏。”
“你有主意了?”
“有幾個選項。但想先問你——你是想去看建築,還是看樹,還是看水?”
她想了一會兒。建築是她的專業,樹是他們之間的隱喻,水是流動的、無法固定的東西。每一個選擇都指向不同的可能性。
“可以都看嗎?”她最終回答,“如果時間夠的話。”
“那就從樹開始。我知道一個地方,銀杏比人民公園的還老。”
“好。”
約定就這樣簡單達成。沒有更多解釋,沒有追問,就像那些深夜的對話一樣,點到爲止,留白給想象。
“你父母高興你回來吧?”他問。
“嗯。做了水煮魚,說我瘦了。”
“你瘦了嗎?”
“不知道。可能只是他們覺得我瘦了。”
“父母總是這樣。”他說,“我每次回家,我媽也說我又瘦了,然後拼命給我夾菜。”
“你會吃嗎?”
“會。因爲知道那是愛的形式。”
雨聲裏,這段關於家庭的對話顯得格外溫柔。她想起茶社裏那種最初的陌生感,現在隔着屏幕,反而又回到了熟悉的節奏。文字給了他們一層保護膜,讓一些在面對面時難以說出口的話,可以自然地流淌。
“明天……”她打字,“如果我們再見面,還會像今天這麼……客氣嗎?”
這次他停頓了很久。
“我不知道。”他誠實地說,“面對面的時候,有些東西會變得不一樣。文字可以編輯,可以撤回,可以思考後再發送。但現實中的對話是即時的,不可撤銷的。”
“所以你更習慣文字?”
“不是習慣。是……”他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文字讓我感覺安全。但安全不一定是好事,有時候,安全意味着距離。”
“那你想要距離嗎?”
這次他沒有立刻回答。她看着屏幕上方“對方正在輸入…”的提示閃爍又消失,反復幾次,像在猶豫,在斟酌。
最終他說:“我想要真實的靠近,但也害怕靠近之後的遠離。這很矛盾,我知道。”
“不矛盾。”她很快回復,“因爲我也一樣。”
雨似乎下得更密了。她看着陽台外朦朧的夜色,想象着此刻的南京應該也在下雨,想象着陳默也許正坐在窗前,看着同樣的雨,想着同樣的矛盾。
這種同步的想象讓她感到一種奇特的親密——即使隔着屏幕,即使今天才第一次真正見面,但他們共享着同樣的猶豫,同樣的恐懼,同樣的渴望。
“明天,”她寫道,“如果雨停,我們試着不那麼客氣。試着說一些在茶社沒說的話。”
“比如?”
“比如……你第一次看到我時,在想什麼?”
“那你呢?你第一次看到我時,在想什麼?”
“我先問的。”
他發來一個微笑的表情:“好,那我先回答。我看到你站在門口收傘,第一反應是:她和我想象中一樣,又不一樣。一樣的是那種……安靜的氣質。不一樣的是,你比照片裏更生動。照片是凝固的,但你是流動的。”
流動的。這個詞用得真好。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是的,她是流動的,會呼吸,會緊張,會微笑,會有無數細微的表情變化,是任何照片都無法完全捕捉的復雜生命體。
“該你了。”他說。
她回想茶社門口的那一幕:“我看到你時,第一反應是:他真的來了。然後才是:他比我想象中高一點,肩膀更寬一些。還有……你看我的眼神很認真,像在看一件需要仔細理解的東西。”
“你本來就是需要仔細理解的東西。”
這句話讓她的臉頰微微發燙。她放下手機,走到窗邊,讓夜雨的涼風拂過臉頰。雨絲飄進來,落在手背上,涼涼的,像細小的吻。
“雨好像要停了。”她寫道。
“嗯。明天應該會是晴天。”
“那就明天見。”
“明天見。晚安,林薇。”
“晚安,陳默。”
她放下手機,但沒有立刻離開陽台。雨真的在漸漸變小,從密集的沙沙聲變成了稀疏的滴答聲。遠處有車燈劃過溼漉漉的街道,拉出長長的光軌。
明天,如果天晴,他們會再次見面。會比今天更靠近一點,會說一些更真實的話,會繼續那個從夏天開始的、緩慢生長的故事。
而她忽然覺得,這種緩慢,這種謹慎,這種一步一停的前進方式,也許正是他們需要的。就像這場夜雨,不疾不徐,落下就是落下,浸潤就是浸潤,在不知不覺中改變着大地的溼度,改變着空氣的味道,改變着所有被它觸碰的事物的質地。
她回到房間,打開那本《成都老建築》,看着那兩片葉子。在台燈的光線下,葉脈的陰影投在書頁上,像古老的文字,記錄着樹的語言,季節的語言,還有某種正在形成的、屬於他們兩個人的語言。
她輕輕合上書,關燈。
在黑暗中,雨聲終於完全停了。只有屋檐還在滴水,一聲,一聲,像在計數這個夜晚剩下的時間,像在等待明天,等待天晴,等待第二次的、不那麼客氣的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