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溪村的清晨，是被陌生引擎聲驚醒的。
先是兩輛沾滿泥點的越野車，歪歪扭扭停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車上下來幾個穿着沖鋒衣、扛着長焦相機的年輕人，好奇地張望着這個剛從睡夢中蘇醒的村莊。緊接着，一輛七座面包車也到了，下來一家老小，老人手裏還拎着個小馬扎。
“是這裏吧？柳溪村？網上那個唱嘆調的老爺爺在嗎？”沖鋒衣年輕人攔住一個早起的村民。
村民懵了，扭頭就往村部跑。
韓陽是被楊支書急促的敲門聲叫醒的。昨晚他熬到凌晨，反復核對林薇發來的剪輯成片和幾版不同平台的發布文案，幾乎沒怎麼合眼。
“小韓！來了！真來了！”楊支書的臉因爲激動和奔跑漲得通紅，“村口來了好幾輛車，說是看了網上的視頻，專門來找五叔公聽歌的！”
韓陽心頭一緊，立刻清醒。比預想中來得還要快。他套上外套就往外走：“楊支書，別慌。按我們前天排練的來。你馬上用大喇叭通知：第一，所有遊客車輛，統一引導到村部後面那片空場停放，不許堵在村口主路。第二，讓楊大嬸她們三戶接待戶，立刻把‘今日可接待’的牌子掛出來，灶火生起來，食材按我們定的標準準備。第三，叫上兩個機靈點的後生，跟我去村口。”
“哎，好，好！”楊支書連連點頭，小跑着去廣播室。
韓陽深吸一口氣，快步走向村口。清晨的山風帶着涼意，吹在他臉上，卻吹不散心頭那根緊繃的弦。流量來了是好事，但若接不住、管不好，好事瞬間就能變成燙手山芋，甚至演變成安全事故或負面輿情。張明華副部長的叮囑言猶在耳。
村口已經聚集了十來個遊客，正四處張望，拍照。看到韓陽這個穿着整齊、不像村民的年輕人過來，目光都聚焦過來。
“各位遊客朋友，大家好，歡迎來到柳溪村。”韓陽站定，臉上露出得體的微笑，聲音清朗，“我是縣裏駐村的宣傳幹事韓陽。大家是看了視頻，想來聽‘柳溪嘆調’的吧？”
“對對對！領導，我們就是從市裏過來的，那位老爺爺今天能唱嗎？”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連忙問。
“五叔公年紀大了，需要休息，不能長時間演唱。”韓陽先打預防針，“我們做了安排，上午十點，在村東頭的五叔公家老屋，會有一個小型的‘聽歌會’，時長大約二十分鍾。爲了不影響老人休息和保證聆聽質量，每次限十五人入場。有興趣的朋友，現在可以到我這裏登記預約，我們會發一個順序號。”
限流、預約。這是韓陽和楊支書商量後最關鍵的管控措施。 uncontrolled 的人流涌向九十歲老人的家，想想都可怕。
遊客們雖然覺得有點麻煩，但也能理解，紛紛上前登記。韓陽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筆記本和筆，讓同來的一個村裏後生負責記錄姓名和大概人數。
“另外，”韓陽繼續介紹，“村裏爲大家準備了幾戶農家，可以提供簡單的午餐，需要的話也可以預約。主要是咱們本地的山野菜、土雞蛋、臘肉，幹淨衛生。費用是每人三十元。不想用餐的朋友，也可以自帶幹糧，但請務必保持環境衛生。”
明碼標價，提前告知。避免後續糾紛。
“還有啊，”韓陽指了指旁邊豎起來的一塊嶄新的簡易指示牌，“這是村裏的簡易導覽圖。廁所、停車點、幾個適合拍照的老屋位置，都標出來了。請大家遊覽時注意安全，尤其是看護好老人和小孩，村裏有些老台階不太平整。”
條理清晰，信息透明。幾個遊客臉上的茫然消散了不少，多了些安心。
就在這時，一個不和諧的聲音插了進來：“誒，我說，我們就想現在去拜訪一下老爺爺，聊幾句，拍個照，不行嗎？搞這麼復雜。”
說話的是個穿着皮夾克、挎着單反相機的中年男人，語氣有些不耐。
韓陽看向他，笑容不變，語氣卻帶上了幾分不容商量的認真：“這位大哥，理解您的心情。但五叔公不是景點，是咱們村的老人，是需要尊敬和保護的傳統文化傳承人。我們所有的安排，第一原則是保障老人的健康和意願。希望您能理解和支持我們的工作。這也是對老人家，對咱們這份傳統文化的保護。”
他的話合情合理，又扣住了“保護”和“尊重”的高點。皮夾克男人張了張嘴，看了看周圍其他人，沒再說什麼，悻悻地去登記了。
韓陽心裏清楚，這只是開始。更大的考驗，在十點。
九點五十，五叔公那間收拾過的老屋外，已經按照韓陽的設計，用幾條舊長凳排出了一個簡單的等候區。預約了第一批的十五個遊客坐滿了凳子，後面還有更多人在圍觀。
韓陽站在屋前，再次強調：“各位，進屋後請保持安靜，手機調至靜音，不要使用閃光燈拍照。聆聽爲主，盡量不要打斷老人。謝謝配合。”
門開了，楊支書攙扶着五叔公走出來，在堂屋正中的一把舊扶手椅上坐下。老人今天換了身更整潔的深色褂子，臉上皺紋深刻，眼神平靜，甚至有些超然。他似乎不太明白爲什麼突然來了這麼多陌生面孔，但在楊支書的低聲解釋下，還是點了點頭。
屋裏很靜，只有窗外偶爾的鳥鳴。
五叔公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蒼涼古樸的調子便從他的喉間，緩緩流淌出來。沒有麥克風，沒有伴奏，原汁原味的嗓音在狹小的土坯房裏回蕩，帶着歲月的磨礪和土地的氣息。
這一次，他唱的似乎不是祈雨調，而是另一種更舒緩、卻同樣充滿生命力的旋律。遊客們屏息凝神，有人舉着手機靜靜錄制，有人閉目傾聽，那個戴眼鏡的年輕人，甚至微微紅了眼眶。
這一刻，韓陽站在門邊，看着屋內屋外的景象，心中緊繃的弦稍稍鬆弛了一些。文化的魅力穿透了屏幕，在這真實的時空裏產生了連接。這是系統任務之外，他真切感受到的價值。
二十分鍾很快過去。五叔公顯出疲態，在楊支書的示意下停了下來。遊客們報以輕輕卻真誠的掌聲，有序退場。第一批人出來，臉上大多帶着滿足和感慨，紛紛向韓陽詢問下午是否還有。
“下午三點，還有一場，同樣需要預約登記。五叔公需要充分休息。”韓陽回答。他必須嚴格控制。
一上午，韓陽像顆陀螺，在村口、老屋、幾戶接待點之間連軸轉。協調排隊，解釋規則，處理小摩擦（比如有人想插隊），查看農家飯準備情況，提醒注意用火安全。午飯時間，三戶接待戶全部滿員，臨時又協調了兩戶村民加入幫忙，才勉強應付過去。
村部那台老電話，也開始響個不停，大多是諮詢如何前來、住宿情況的。楊支書的兒子從鄉裏打來電話，說鄉政府也接到了一些詢問，鄉長都驚動了。
直到下午三四點，人流高峰才暫時過去。粗略估算，這一天來了不下七八十人。遠超柳溪村過去一年的總和。
韓陽癱坐在村部那張硬木椅子上，感覺嗓子都快冒煙了。楊支書給他端來一碗水，臉上又是興奮又是後怕：“我的老天爺，真沒想到……跟做夢一樣。多虧了你安排得細，不然今天非亂套不可。”
韓陽搖搖頭，喝了口水：“這才第一天，楊支書。接下來幾天，尤其是周末，人可能會更多。我們暴露的問題也不少。”
他掰着手指數：“第一，停車位嚴重不足，今天後面來的車都堵路上了。第二，廁所不夠用，而且衛生條件要馬上提升。第三，接待能力還是太薄弱，飯菜口味、上菜速度都得練。第四，村裏沒有像樣的指引標識，很多遊客亂走，差點走到後山危險的地方去。第五，也是最重要的，只有五叔公一個核心吸引點，太單一，遊客聽完歌、吃完飯，沒別的地方可去，停留時間短，消費也上不去。”
楊支書聽得一愣一愣的，剛剛的興奮冷卻了大半：“那……那可咋辦？”
“問題要一個一個解決。”韓陽目光沉靜，“停車位，明天就組織人，把村部旁邊那塊荒地平整出來，先做臨時停車場。廁所，立刻聯系鄉裏，看能不能緊急調撥兩個移動環保廁所，費用……我來想辦法。接待培訓，今晚就召集那幾戶，開個小會，統一幾個簡單菜式，定好流程。安全指引牌，今晚我就畫草圖，明天找木板做出來。至於新的吸引點……”
他頓了頓，腦海中系統面板悄然浮現：
【任務‘初露鋒芒’進度更新：基於今日實際接待數據及持續諮詢熱度，預測未來29天內遊客總量可達350-400人次。距目標500人尚有差距。】
【提示：單一吸引點承載力和新鮮度有限，需拓展體驗維度。】
系統和他的判斷一致。
“我記得，村裏還有幾位老人，也會唱一些不同的調子？”韓陽問。
“有是有，但都沒五叔公唱得全、唱得好。”楊支書說。
“不一定非要‘最好’。”韓陽思索着，“我們可以打‘組合牌’。比如，組織一個‘老歌座’，請三四位老人一起，唱不同的片段，甚至可以請他們簡單講講這調子背後的故事、什麼時候唱。把‘聽歌’，變成一個‘聽故事、了解文化’的短時體驗。另外，村裏不是有藤編手藝嗎？能不能找一兩個手巧的，現場簡單演示，編個小籃子、小昆蟲，作爲紀念品出售？哪怕十塊八塊，也是個收入，也能延長遊客停留時間。”
楊支書眼睛又亮了起來：“這個行！編東西的老手藝人也有！我這就去問問！”
韓陽點點頭，疲憊感被新的思路沖淡了些。他走到窗邊，望着暮色中炊煙嫋嫋的村莊。今天的忙亂，是成功的煩惱，但也像一面鏡子，照出了理想與現實之間粗糙的接縫。
光有流量不夠，必須要有承接流量的容器和能力。而能力建設，往往比創造流量更緩慢、更瑣碎、更需要耐心和實實在在的投入。
就在這時，他腦海裏那個冰冷的系統提示音，再次響起：
【檢測到宿主成功完成首次文旅接待實踐，並啓動基層能力建設。】
【獎勵計算中……】
【獎勵發放：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完整詞曲譜、簡易編曲建議及時代背景詮釋。】
【新提示：該獎勵爲‘文化素材類’，需通過合理渠道（如文藝創作項目、地方宣傳品制作等）進行本土化轉化與運用，方可發揮最大效能。濫用或違規使用可能導致素材失效及負面影響。】
一首歌。
韓陽微微一怔，隨即，無數音符、歌詞、甚至一些關於這首歌創作背景和情感內核的闡釋，如同涓涓細流，匯入他的意識。旋律昂揚，充滿生機，描繪的正是田野鄉村的嶄新氣象。
幾乎在接收完信息的瞬間，一個清晰的念頭在他腦中成型。
柳溪村缺的，不只是一首“苦調”，或許，更需要一首能唱出“新希望”的歌。一首能讓外來者感受到這片土地生機、也能讓村民們自己產生共鳴和自豪感的歌。
但這首歌，絕不能像“柳溪嘆調”那樣直接拋出。它需要一個新的、合理的“出生”方式。
他轉過身，對正要出門的楊支書說：“楊支書，還有件事。明天，您找找村裏有沒有嗓音好的年輕人，或者以前文藝隊的人。我有個想法……”
夜色漸濃，柳溪村重歸寧靜。但韓陽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山風不僅吹來了遊客，也吹動了這片土地深處，某些沉睡的生機。
而他的工作，才剛剛開始。如何在規則與資源雙重約束下，將這生機培育、引導，最終讓這個數字，從預測的三四百，突破到五百？
他需要更巧妙的杠杆，和更堅實的支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