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吉沖進宿舍時，門板撞在牆上發出砰的巨響。
“鄭航宇那個傻逼！”他把背包摔在地上，聲音因爲激動而微微發顫，“我下午在圖書館看見他跟我姐還有葉嘉姐坐一塊兒，三個人頭挨着頭，笑得跟什麼似的！”
牛夢鈺從遊戲裏抬起頭：“所以呢？”
“所以？所以他媽的他一個要畢業的人，天天圍着大三的學姐轉，什麼意思？”胡吉在狹小的宿舍裏來回踱步，腳步又重又急，“我姐說他們在準備什麼聯合課題——屁！我看他就是找借口接近葉嘉姐！”
董偉慢悠悠地泡着茶：“人家正經討論學術，你急什麼？”
“我——”胡吉噎住，臉漲得通紅，“我就是看不慣他那副裝模作樣的德行！推眼鏡，微笑，說什麼‘這個問題很有見地’——裝什麼大尾巴狼！”
段斯正在看手機，聞言抬起頭：“新生辯論賽的通知出來了。”
“什麼？”胡吉沒反應過來。
“法學院主辦的新生辯論賽。去年邱米參加的那個。”段斯把手機屏幕轉向他們，“冠軍隊可以跟校隊打表演賽，鄭航宇帶隊，有邱米和另外兩個法學院學長。”
宿舍裏安靜了幾秒。牛夢鈺的遊戲角色死了，屏幕變成灰色，他也沒去管。
“你的意思是……”胡吉眼睛亮起來。
“報名。”段斯說，“打贏決賽，在台上跟鄭航宇打一場。輸了不丟人，贏了——”他頓了頓，“贏了你就敢當面問他，到底什麼意思。”
這個提議荒唐得可笑。四個大一新生，三個對辯論一竅不通——胡吉雖然進了辯論社，但心思全在葉嘉身上；牛夢鈺是籃球社的，最擅長的是投籃不是發言；董偉連上課都懶得去，整天泡茶聽戲。至於段斯，最近的頭銜是“喂貓專業戶”。
但胡吉已經被這個念頭點燃了。“報名！必須報名！我要在台上當着所有人的面，問問他到底想幹嘛！”
牛夢鈺想了想：“有學分加嗎？”
“有。”段斯滑動手機屏幕，“只要參加就有。”
“那我也去。”牛夢鈺重新開始遊戲，“反正閒着也是閒着。”
三雙眼睛看向董偉。他正往紫砂壺裏注水，水流細而穩，在壺底激起小小的漩渦。
“阿偉？”胡吉試探着問。
董偉蓋上壺蓋，等了五秒鍾，才說：“行啊。不過我只會泡茶，不會辯論。”
“不用你會。”段斯已經點開報名頁面，“你負責當花瓶。長得帥也是優勢。”
報名表填得很潦草。隊名是胡吉起的——“金融之光”，土得掉渣。提交時，系統提示：初賽在三天後，辯題公布時間待定。
頁面刷新，顯示報名成功。隊伍編號：B組-07。
“這就……報上了？”牛夢鈺有點懵。
“報上了。”段斯放下手機，“現在的問題是，我們連辯題是什麼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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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兩天，412宿舍的氣氛變了。
段斯成了絕對主力。他先從圖書館借了五本辯論入門書，又從網上下載了去年比賽的視頻，快進着看完。筆記本上很快記滿了要點：立論結構、反駁技巧、自由辯論的時間分配、總結陳詞的寫法。
胡吉負責後勤。他買了一大包速溶咖啡，兩箱紅牛，還有各種零食。宿舍中間的空地被他清出來，擺上四把椅子，模擬辯論席。
牛夢鈺在練發聲。“質詢時聲音要沉穩有力”——這是他從視頻裏學來的。於是他每天對着牆壁練：“對方辯友，請正面回答我的問題！”聲音大得隔壁宿舍來敲門抗議。
董偉最輕鬆。他真的只負責泡茶——段斯查資料時，他遞上一杯普洱；胡吉整理案例時，他遞上一杯鐵觀音；牛夢鈺練發聲練到嗓子啞，他遞上一杯胖大海。
“咱們這配置，”牛夢鈺喝着胖大海，聲音沙啞，“能撐過第一輪嗎？”
“撐不過也得撐。”胡吉咬着筆杆，面前攤着一本《邏輯學導論》，“我可不想第一輪就被刷下來，那也太丟人了。”
辯題在比賽前一天晚上公布。段斯收到郵件時正在喂貓，手機屏幕的光在暮色裏格外刺眼。他點開，標題是：B組初賽辯題——“大學教育應該更注重專業知識培養還是綜合素質拓展”。
正方：專業知識。反方：綜合素質。
他們抽到的是反方。
段斯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條文蹭他的腿，才回過神。他倒完貓糧，拍了張照片發給邱米：今天喂過了。另外，我們報了新生辯論賽。
發完這條，他自己都愣了一下。爲什麼要告訴她？想證明什麼？想讓她看到什麼？
手機很快震動：加油。
只有兩個字。但他盯着看了很久。
回宿舍時，其他三人已經圍在電腦前。胡吉正在查“綜合素質”的定義，牛夢鈺在搜相關案例，董偉……在泡今晚的第四壺茶。
“咱們是反方。”胡吉先開口，“就是說，要論證綜合素質比專業知識重要？”
“對。”段斯坐下，打開電腦，“而且這個辯題對咱們有利。”
“有利？”
“咱們四個，就是綜合素質的絕佳案例。”段斯看着他們，“胡吉他姐是文學院的，他能接觸到文學、藝術方面的資源；牛馬是體育特長生，代表體育素質；阿偉……阿偉會茶道懂戲曲，這是傳統文化素養。至於我——”他頓了頓，“我喂貓。”
最後三個字說得一本正經，以至於其他三人都沒反應過來這是玩笑。
“所以咱們的論點可以圍繞‘跨學科視野’‘實踐能力’‘人文素養’這些點展開。”段斯已經在新建文檔，“專業知識重要，但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單純的專業知識很容易被淘汰。綜合素質——學習能力、溝通能力、批判性思維——這些才是可持續發展的基礎。”
他說得很快，手指在鍵盤上敲擊的聲音清脆密集。胡吉和牛夢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同樣的驚訝：這個平時話不多、總在陽台抽煙的室友，此刻像是變了個人。
“老段，”牛夢鈺說，“你認真的樣子……還挺像回事。”
“以後叫他段老師。”董偉慢悠悠地說，“認真的人配得上老師這個稱呼。”
段斯沒理他們。他已經沉浸在資料檢索裏——教育部的統計數據，各大企業的招聘要求，國內外高校的課程改革案例。他運用了從邱米那裏學來的方法，從學校數據庫裏調出近五年的相關論文，一篇篇篩選、摘錄、整合。
凌晨兩點，宿舍裏還亮着燈。胡吉趴在桌上睡着了，手裏還攥着支筆。牛夢鈺在打哈欠，眼睛通紅。董偉在泡今晚的最後一壺茶——安神茶。
段斯合上電腦，揉了揉發酸的眼睛。文檔已經寫了八千字，包括完整的立論稿、六個分論點、二十個支持案例，還有預估對方可能提出的反駁及應對策略。
他走到陽台，點了支煙。夜風很冷，吹散了煙霧，也吹散了睡意。樓下路燈的光暈在溼漉漉的地面上蕩漾，像灑了一地的碎金。
手機又震了一下。他掏出來看，是邱米發來的：辯題對反方有利。可以從跨學科融合和終身學習能力切入。
發送時間是十分鍾前。她也沒睡。
段斯盯着這條消息看了很久，然後回復：我也是這麼想的。謝謝。
發送完，他靠着欄杆，看着遠處。這個時間，大多數窗戶都暗着，只有零星幾扇還亮着燈。不知道哪一扇後面，那個深藍色連衣裙的身影還在伏案工作，爲某個模擬法庭的案子，或者某篇論文，或者……只是爲了給他發一條關於辯論的建議。
條文今晚睡得好嗎？他突然想。
這個念頭簡單，具體，不涉及任何復雜的勝負、策略或尊嚴。它像一根纖細但堅韌的線，把這個充滿壓力的夜晚，和那個喂貓的傍晚，和所有關於她的碎片記憶，都串聯起來。
煙抽完了。段斯回到宿舍，輕輕關上門。胡吉在睡夢中嘟囔了句什麼，翻了個身。牛夢鈺的鼾聲輕微而規律。董偉已經上床，帳子裏透出手機屏幕微弱的光。
段斯爬上床，躺下。黑暗中，他閉上眼睛，腦子裏卻清晰地浮現出明天比賽的畫面——舞台，燈光，評委席，對手，還有台下可能出現的、某個熟悉的身影。
三天。從一時沖動的報名，到通宵達旦的準備。從對辯論的一無所知，到八千字的備戰資料。這個轉變快得不真實，卻又確確實實地發生了。
而這一切的起點，或許並不是胡吉對鄭航宇的憤怒，也不是對學分的渴望，甚至不是那個冠軍隊能獲得的獎金。
或許，只是某個深秋的傍晚，在圖書館的靠窗座位，一個女生摘下耳機時輕輕說的那句：“明天見。”
或許，只是某個喂貓的黃昏，她遞過水碗時指尖輕微的觸碰。
或許，只是此刻手機屏幕上的那兩個字：加油。
爲了什麼？
爲了胡吉那點幼稚的憤怒？爲了證明什麼？還是爲了……某個他不敢深究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