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裏水汽氤氳。
熱水從花灑傾瀉而下,沖刷着肌膚,試圖洗去一整天積累的疲憊與屈辱。樊勝美閉上眼,芭蕾舞裙粗糙的觸感仿佛還貼在身上,孟宴臣那句“比哭好看一點”的冰冷評價在耳邊反復回響。
她機械地塗抹沐浴露,泡沫滑膩。
腳下一滑。
砰!
後腰撞上冰冷的瓷磚壁,腳踝傳來尖銳的刺痛。她悶哼一聲,身體失控地向下滑倒,手肘磕在溼滑的地面,另一只手下意識想去撐,卻只抓到虛無的空氣。
整個人重重跌坐在積水裏。
疼。
腳踝迅速腫起,疼痛像一燒紅的針,從扭傷處直刺大腦。她咬緊牙關,試圖挪動,更劇烈的痛楚讓她倒吸一口涼氣。
熱水還在譁譁地澆在頭頂。
順着頭發流進眼睛,刺得生疼。和眼淚混在一起,分不清。
就這一下。
那繃了太久、太緊的弦,斷了。
五百塊一晚也要搶着去的高級酒店套房……灑在他袖口的紅酒……圖書館裏被抽走的書……腳踝上冰涼的金屬環……母親甩在臉上的耳光……“資產”兩個字……單向玻璃後模糊的人影……生疏的舞步和摔倒的膝蓋……
還有那句“比哭好看一點”。
所有畫面、所有聲音、所有冰冷的觸感和灼熱的羞辱,在這一刻擰成一股粗糲的繩索,死死勒住她的咽喉。
呼吸不上來。
她張開嘴,想吸氣,喉嚨裏卻只發出破碎的嗬嗬聲。眼淚毫無征兆地決堤,滾燙地沖出眼眶,混着熱水往下淌。起初是無聲的,只有肩膀劇烈地顫抖。
然後,第一聲嗚咽擠了出來。
像受傷小獸的哀鳴。
緊接着,第二聲,第三聲……壓抑太久的淚水與哭聲終於沖破所有防線。她再也顧不上什麼儀態,什麼僞裝,什麼“值不值五千萬”。
她蜷縮起來,雙臂死死抱住疼痛的腳踝和同樣疼痛的膝蓋,把臉埋進溼漉漉的臂彎裏。
放聲痛哭。
水聲很大,掩蓋了大部分聲音。她哭得撕心裂肺,身體因爲抽泣而蜷縮得更緊,每一骨頭都在叫囂着疲憊和疼痛。冰冷的瓷磚透過薄薄的皮膚往骨頭裏滲着寒意,熱水澆在背上卻感覺不到暖。
只有無邊無際的冷和絕望。
爲什麼要活着?
爲什麼要承受這些?
爲什麼是她?
母親刻薄的嘴臉,弟弟貪婪的眼神,猙獰的威脅,還有孟宴臣那雙永遠沒有溫度、仿佛在觀賞什麼有趣標本的眼睛……
她什麼都沒有了。
尊嚴、自由、未來……甚至哭,都不能在自己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場。腳踝上的金屬環貼着皮膚,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你被看着。你屬於這裏。你無處可逃。
“啊——!”
壓抑到極致的悲憤終於化爲一聲短促而尖銳的嘶喊,從喉嚨深處迸發出來,又迅速被嗚咽吞沒。她哭得渾身發軟,幾乎要癱倒在積水裏,只有抱住自己的手臂還在本能地收緊。
眼淚流了,就剩下嘔般的抽氣。
腦袋昏沉,視線模糊。
她忘了。
忘了腳環不僅僅是個定位器。
它還連着生命體征監測。
——
公寓頂層,書房。
孟宴臣剛結束一個跨洋視頻會議,揉了揉眉心。電腦旁邊,另一塊顯示屏亮着,上面是幾個平穩跳動的曲線和數字——心率、血壓、體表溫度。
代表樊勝美的那一組數據,在過去十分鍾內,心率曲線陡然攀升,然後劇烈波動,如同遭遇重擊的心電圖。
血壓數值也在異常區間閃爍。
警報標志無聲地亮起紅光。
他目光落在屏幕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手指在桌面上輕敲兩下,隨即拿起內線電話。
“她房間,浴室。現在。”
聲音沒什麼起伏,但語速比平時快了幾分。
放下電話,他盯着那組仍在劇烈波動的數據看了兩秒,忽然起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大步朝門外走去。
——
浴室門被從外面猛地推開時,樊勝美還沉浸在崩潰後的虛脫裏。
氤氳的水汽中,一個高大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門口。
她遲鈍地抬起溼漉漉的臉,透過朦朧的淚眼和蒸汽,看到了孟宴臣。
他西裝革履,連領帶都系得一絲不苟,與這溼凌亂的空間格格不入。熱水澆了他半身,昂貴的西裝面料迅速深了一塊。
他就站在那裏。
看着蜷縮在瓷磚上、渾身溼透、頭發黏在臉上、眼睛紅腫、腳踝腫起、狼狽得像條被丟在雨裏的小狗一樣的她。
臉上慣有的那種審視、冷漠、甚至略帶嘲諷的表情,第一次消失了。
他愣在了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