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連續下了好幾的雨終於停了,天空是那種被雨水洗刷過的、澄澈的湛藍色,沒有一絲雲。陽光很好,明晃晃地照下來,將梧桐巷的青石板路曬得發白,將牆頭的苔蘚曬出深綠的光澤,也將茶館門廊上殘留的雨水蒸騰成淡淡的水汽,在陽光下閃着細碎的光。

桂花香在晴朗的天氣裏重新變得濃烈,霸道,幾乎有了實體,沉甸甸地壓在巷子裏,隨着微風流動,鑽進每一扇窗,每一道門。後院的幾叢桂花開得更盛了,金黃色的花朵簇擁在枝頭,在陽光下像撒了一層金粉,香氣甜得發膩。

林見月坐在茶館門口,手裏捧着一杯茶,看着巷子裏的陽光。

茶是普通的綠茶,清冽,微苦,正好解桂花的甜膩。她的臉色還有些蒼白,眼神裏帶着疲憊——昨晚那場深入記憶的通感,消耗太大,即使有裴昭最後那一道清明之氣的幫助,她依舊感到精神上的透支,像一口氣跑了幾十裏山路,渾身骨頭都在發酸。

但心裏是輕鬆的。

像卸下了千斤重擔。

素心和清音走了,安心地走了。那團可怖的“怨種”被裴昭清除,姐妹倆幾十年的恨與愧,終於在真相面前崩塌、瓦解,化作釋然的淚水,和來世再做姐妹的約定。

她做到了。

用她的方法,而不是裴昭說的“強行剝離淨化”,了卻了這樁極其復雜、極其痛苦的緣。

雖然過程凶險,幾乎迷失,但值得。

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臉上,很舒服。她眯起眼睛,小口喝着茶,聽着巷子裏的聲音:有老人坐在門口曬太陽的閒聊聲,有孩子追逐打鬧的笑聲,有自行車鈴鐺叮鈴鈴響過,有遠處小販的叫賣。

人間煙火,溫暖而真實。

但她的思緒,還停留在昨晚,停留在裴昭最後那句話:

“那團‘怨種’,不是孤例。有人在刻意播種,收集痛苦。你,小心。”

不是孤例。

有人在刻意播種,收集痛苦。

畫軸上的陰冷氣息,醉漢身上的黑氣,姐妹魂體裏的怨種……都是同源。

背後,有一雙手,在縱。

目的是什麼?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這件事,恐怕還沒完。

*

午後,陽光斜斜地照進大堂,將桌椅染成溫暖的金色。林見月坐在櫃台後,看着祖母留下的那本線裝書,但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腦子裏反復回放着昨晚通感時看到的那些畫面:後台那杯被下毒的茶,戴帽子男人的模糊背影,二樓包廂裏那雙冷酷算計的眼睛……

下毒的人,是誰?

養怨種的人,是誰?

是同一個人嗎?

如果是,他爲什麼要針對素心和清音?一對普通的戲班姐妹,有什麼特殊之處,值得他如此大費周章,種下怨種,讓她們痛苦幾十年?

還是說……素心和清音,只是他衆多“作品”中的一個?

林見月感到後背發涼。

如果真是這樣,那還有多少像她們一樣的受害者,被困在扭曲的恨與愧中,痛苦幾十年,死後都不得解脫,還成了別人滋養邪物的養料?

她需要查。

但怎麼查?

線索太少了。只有一個模糊的男人背影,一雙在帽檐陰影下的眼睛。民國年間的事,距今幾十年,當事人早已化作塵土,戲院也早就拆了,去哪裏找?

她正想着,樓梯上傳來腳步聲。

很輕,但清晰。

裴昭走了下來。

他今天沒有穿那身玄色古裝,而是換了一身更簡單的深灰色長袍——依舊是古式剪裁,但顏色不那麼扎眼。長發用一木簪隨意綰着,幾縷碎發垂在額前。他走到大堂,在離櫃台不遠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林見月臉上。

“恢復了?”他開口,聲音依舊冰冷,但少了平時那種居高臨下的疏離。

“嗯,好多了。”林見月點頭,“昨晚……謝謝你。”

如果不是裴昭及時將她從記憶深淵裏拉出來,又清除了怨種,後果不堪設想。

裴昭沒接這句謝,而是走到圓桌旁,在平時林見月常坐的位置對面坐下。這個舉動讓林見月愣了一下——裴昭很少這樣正式地“坐”下來,和她面對面。

“那對姐妹的‘怨種’,比你之前遇到的,更成熟。”他看着林見月,純黑的眼睛裏看不出情緒,“播種者花了很大心思培育。毒只是引子,真正的‘養料’,是她們幾十年相互折磨產生的痛苦和絕望。”

林見月的心一沉:“所以……下毒和種怨種的,是同一個人?”

“嗯。”裴昭點頭,“手法很老練。先制造一個無法挽回的傷害,再引導受害者將仇恨投射到最親近的人身上,讓恨意和愧疚相互喂養,不斷滋生痛苦。這種極端的負面情緒,是‘怨種’最好的養料。”

“他爲什麼要這麼做?”林見月問,“收集痛苦,有什麼用?”

裴昭沉默了片刻,然後說:“修煉。”

“修煉?”

“有些邪道,以衆生痛苦爲食,以怨念爲薪,修煉陰毒功法。收集的痛苦越多,怨念越深,修爲增長越快。”裴昭的聲音很冷,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那對姐妹的怨種,已經接近‘成熟’。如果再晚幾年,等怨種完全成熟,播種者就會來‘收割’,將怨種連同她們魂體中積累的全部痛苦一起吸走,化爲己用。到那時,姐妹倆的魂體,要麼徹底消散,要麼淪爲沒有意識、只會散發痛苦的‘怨器’,永世不得超生。”

林見月的手微微顫抖。

永世不得超生。

只是爲了一己私欲,就設下如此惡毒的局,讓一對姐妹反目成仇,痛苦幾十年,死後還要被榨最後一點價值。

何等殘忍。

“這個人……是誰?”她問,聲音有些澀。

“不知道。”裴昭搖頭,“他很謹慎,沒有留下太多痕跡。昨晚我清除怨種時,試圖反向追蹤,但線索在幾十年前就斷了。要麼他已經死了,要麼……他用了某種方法,切斷了聯系。”

死了?

如果死了,那還好。

但如果沒死……

林見月想起那個醉漢。他身上的黑氣,和怨種同源。他說是“高人”指點……那個“高人”,會不會就是播種者?或者,是他的同夥、傳人?

“那個醉漢……”她看向裴昭。

“嗯,他身上也有‘種子’,但很微弱,剛種下不久。”裴昭說,“播種者似乎改變了方法,不再花幾十年培育一個成熟的怨種,而是廣泛撒種,收集淺層的、但數量更多的痛苦和怨念。效率更高,也更難追蹤。”

廣泛撒種。

像播種機一樣,在人群中撒下怨恨的種子,收集那些因爲嫉妒、貪婪、憤怒而產生的痛苦,滋養邪功。

這比針對一對姐妹,更可怕,也更難防範。

因爲人心裏的陰暗,太多了。

“那……我們能做什麼?”林見月問。

裴昭看着她,那雙純黑的眼睛裏,第一次出現了類似“審視”之外的情緒——很淡,很模糊,像是評估,又像是……考量。

“你是茶館掌櫃。”他說,“你的職責,是‘了緣’。遇到被怨種污染的魂靈,按規矩,該強行剝離淨化。這是最穩妥的方法,不會讓怨種繼續生長,也不會讓播種者得逞。”

強行剝離淨化。

林見月想起裴昭昨晚的話:過程痛苦,且可能傷及魂體本。

“沒有……更溫和的方法嗎?”她問。

“有。”裴昭說,“就像你對那對姐妹做的,引導她們看相,化解執念,讓怨種失去養料,自然枯萎。但這種方法,風險很大。一旦失敗,你可能被怨種反噬,或者讓怨種在情緒劇烈波動時提前成熟,被播種者感知到,前來收割。”

他頓了頓,看着林見月:“昨晚,你很幸運。那對姐妹的執念雖然深,但基是‘情’,不是純粹的‘惡’。而且,她們之間,還有殘存的、未被恨意完全吞噬的姐妹之情。所以你才能成功。但不是所有被種下怨種的魂靈,都這麼‘幸運’。”

林見月聽懂了。

她的方法,是“化解”,是治本,但艱難,危險,可遇不可求。

裴昭的方法,是“清除”,是治標,但簡單,有效,符合規矩。

兩種方法,沒有對錯,只有選擇和代價。

“我……想試試。”她沉默了很久,然後抬起頭,看着裴昭,眼神平靜而堅定,“既然我是掌櫃,既然茶館的規矩是‘了緣’,不是‘結怨’,那我應該用茶館的方法。強行剝離淨化,固然穩妥,但那不是‘了緣’,是‘了結’。了結一段孽緣,和幫助魂靈了卻執念、安心往生,是不一樣的。”

裴昭盯着她,看了很久。

大堂裏很安靜,只有陽光移動的聲音,和遠處隱約的市井聲。

“即使可能失敗?即使可能把自己搭進去?”他問,聲音沒有起伏。

“即使可能失敗。”林見月點頭,“但如果因爲怕失敗就不去做,那這茶館,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裴昭沒再說話。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陽光,和巷子裏鮮活的人間煙火。玄色的衣袍在陽光下顯得更加深沉,幾乎要融進陰影裏。

良久,他轉過身,看着林見月,說了句:

“隨你。”

又是這兩個字。

和昨晚一樣。

但林見月能感覺到,這次,這兩個字裏,多了些不一樣的東西。

不是支持,不是認同,而是一種……默許。默許她用她的方法,去做她想做的事。也意味着,如果她失敗了,他會用他的方法,來收拾殘局。

這就夠了。

“謝謝。”她說。

裴昭沒回應,轉身走向樓梯。

走到樓梯口,他停住腳步,側過臉,說了最後一句:

“下次,提前說。我需要在場。”

說完,他上樓,消失在拐角。

林見月坐在原地,回味着他的話。

下次,提前說。我需要在場。

這是……承諾?

承諾會在她嚐試“化解”時,在旁邊守着,防止她失敗,防止怨種反噬或提前成熟。

一股暖流,悄悄涌上心頭。

雖然裴昭總是冷着臉,說話也冷冰冰的,但至少,他在用他的方式,提供支持。

這就夠了。

*

接下來的幾天,風平浪靜。

沒有新的“客人”來敲門,白天營業也一切如常。巷子裏的桂花漸漸開到尾聲,香氣不再那麼霸道,變得柔和,悠長,像一段即將結束的旋律,餘韻綿長。

林見月白天泡茶待客,晚上看書學習,偶爾和墨老聊聊天,子平靜得像一潭深水,不起波瀾。

但她的心裏,始終繃着一弦。

那關於“怨種”、關於播種者、關於幕後黑手的弦。

她在等。

等下一個“客人”,等下一個可能被種下怨種的魂靈,等一個驗證她的方法、也或許能引出線索的機會。

她沒有等太久。

第五天晚上,子時,敲門聲再次響起。

“咚,咚咚。”

很輕,很猶豫,像在試探。

林見月正在泡茶,聞聲抬頭,放下茶壺,走到門邊。她沒有立刻開門,而是靜靜聽着。

門外有“人”。

不是活人,是魂靈。

而且,不止一個。

她能感覺到,兩股魂靈的氣息,交織在一起,一股充滿怨毒和恨意,一股充滿悲傷和愧疚。兩種氣息相互撕扯,相互折磨,像兩條絞在一起的毒蛇,不死不休。

又是“雙魂”?

她心裏一動,拉開了門閂。

“吱呀——”

門開。

門外,站着兩個魂靈。

不,嚴格說,是“飄”着。

兩個女子的魂靈,穿着民國時期的衣裳——不是戲服,是普通的女學生裝,上身是淡藍色的斜襟衫,下身是黑色的百褶裙,剪着齊耳的短發,看起來很清秀,很年輕,大約十七八歲。

她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是雙胞胎。

但此刻,她們的狀態,詭異得讓人心悸。

左邊的女子,眼睛瞪得很大,眼裏全是血絲,眼神怨毒得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着右邊的女子。她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嘴角向下撇,整張臉扭曲着,充滿了恨意。

右邊的女子,低着頭,肩膀瑟縮,眼淚不停地掉,但發不出聲音,只是拼命搖頭,像在否認什麼,又像在哀求什麼。

最詭異的是,她們是“連”在一起的。

不是手挽着手,是魂體的一部分,像兩株共生植物,從腰部以下,魂體的“物質”交融在一起,分不出彼此。她們就那樣“站”在門外,一個怨毒地瞪着,一個哀戚地哭着,像一幅扭曲的、充滿痛苦的連體畫。

林見月的心沉了下去。

又是恨與愧。

又是糾纏不清的雙魂。

而且,她們魂體交融的地方,她能感覺到,有“東西”。

和素心清音魂體裏那團怨種,氣息很像,但更“年輕”,更“活躍”,像剛種下不久,正在瘋狂吸收她們相互折磨產生的痛苦,快速生長。

是新的怨種。

播種者,又出手了。

“請進。”她側身,讓開門口。

兩個女子魂靈,飄了進來。她們移動的方式很怪異,因爲下半身連在一起,只能像某種多足昆蟲,緩緩地、扭曲地“挪”進大堂。

林見月關上門,好門閂,然後看向那對雙胞胎。

“怎麼稱呼?”她問,聲音盡量放柔。

怨毒的女子開口,聲音嘶啞,充滿恨意:“我叫沈如蘭。她……叫沈如梅。”

如蘭,如梅。

很好聽的名字,但此刻,只讓人感到冰冷。

“如蘭姑娘,如梅姑娘。”林見月點點頭,“你們……是姐妹?”

“曾經是。”沈如蘭冷笑,目光像刀子一樣剮着沈如梅,“曾經是最好的雙生姐妹,心有靈犀,形影不離。直到她……搶走了我心愛的人,還害死了他!”

搶走愛人,害死。

又是“情”字引發的孽緣。

沈如梅聽到這裏,猛地抬頭,淚流滿面,嘴唇顫抖着,想說什麼,但發不出聲音,只有“嗬嗬”的氣音。她拼命搖頭,眼淚飛濺,一只手伸向沈如蘭,想抓住什麼,但沈如蘭厭惡地甩開。

“說不出話?心虛了?”沈如蘭盯着她,眼神怨毒,“當年你就是用這副楚楚可憐的樣子,騙了子謙,讓他以爲你溫柔善良,而我驕縱任性!你搶走了他,還害得他爲了救你,掉進河裏淹死!是你!都是你!”

子謙。

應該是那個男人的名字。

沈如梅哭得幾乎癱軟,但依舊發不出完整的聲音,只有破碎的哽咽。她看着沈如蘭,眼神裏有痛苦,有委屈,有深不見底的悲傷,但沒有……怨恨。

和清音一樣。

只有哀戚,絕望,和沉重的負罪感。

林見月靜靜看着,心裏那股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

太像了。

和素心清音的案子,太像了。

一個充滿恨意,指控對方搶走愛人、害死愛人;一個只垂淚,說不出話,只有無盡的悲傷和愧疚。

又是“說不出話”。

是巧合,還是……播種者的“固定劇本”?

“如蘭姑娘,”林見月開口,聲音平靜,“你說如梅姑娘搶走了你的愛人,還害死了他。具體是怎麼回事?能說說嗎?”

沈如蘭的眼神變得恍惚,像是陷入了痛苦的回憶。

“子謙……是我先認識的。我們在學堂裏相識,他學國文,我學繪畫。我們經常一起散步,一起看書,一起討論理想和未來。他說,等他畢業了,就請媒人去我家提親,娶我過門。我信了,我等了。”

她的聲音開始顫抖,帶着哭腔。

“可是……可是如梅,我的好妹妹,她也喜歡上了子謙。她偷偷給他寫信,約他見面,在他面前裝柔弱,裝可憐。子謙心軟,以爲她真的需要照顧,就經常去陪她。我一開始沒在意,以爲他們是兄妹之情。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們抱在一起,在花園的紫藤花架下……”

她的眼淚掉了下來,但眼神更加怨毒。

“我沖上去,質問他們。子謙慌了,說只是安慰如梅,因爲她最近心情不好。如梅就躲在他身後,低着頭,不說話,只掉眼淚,像是我在欺負她。那一刻,我就知道,她搶走了他。”

“後來,子謙果然疏遠了我,反而和如梅走得更近。我問他,他說如梅更需要他,說她身體不好,心情抑鬱,需要人陪伴。我說那我呢?他說……他說我堅強,獨立,沒有他也能過得很好。”

她笑起來,笑容扭曲而淒厲。

“堅強?獨立?所以我就活該被拋棄?活該看着自己的妹妹,搶走自己的心上人?”

“再後來……有一天,如梅約子謙去河邊散步。那天剛下過雨,河水漲了。如梅不小心滑了一跤,掉進河裏。子謙跳下去救她,把她推上了岸,自己卻……卻被水沖走了。等撈上來的時候,已經……已經沒氣了。”

她盯着沈如梅,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是你!是你約他去河邊的!是你掉下去的!是你害死了他!你不僅搶走了他,還害死了他!你怎麼不去死?你怎麼還有臉活?你怎麼還有臉,在我面前哭?!”

沈如梅已經哭得癱軟,渾身顫抖,但依舊發不出聲音,只有“啊……啊……”的嘶鳴。她看着沈如蘭,眼神裏的哀戚幾乎要化爲實質,像在說: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可我說不出來,我說不出來啊……

林見月靜靜聽着,看着,心裏那股詭異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和素心清音的故事,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姐妹反目,因爲一個男人。一個指控,一個垂淚。一個聲音嘶啞(沈如蘭的聲音雖然不像素心那樣徹底毀掉,但也明顯沙啞,充滿痛苦),一個說不出話。

又是“說不出話”。

難道……沈如梅的失聲,也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是“怨種”的影響?

她需要確認。

“如蘭姑娘,”她開口,聲音依舊平靜,“子謙出事那天,如梅姑娘……有沒有受傷?或者,有沒有什麼異常?”

沈如蘭愣了一下,然後冷笑:“她能有什麼異常?被救上來後,就只會哭,不說話。郎中檢查了,說她喉嚨沒事,就是嚇着了。我看她是心虛!是裝的!”

和清音一樣。

郎中檢查喉嚨沒事,但就是說不出話。

心理性的失聲,被巨大的驚嚇、愧疚、恐懼引發。

“如梅姑娘,”林見月看向沈如梅,柔聲說,“你能試着……說句話嗎?什麼都行。就說‘姐姐’,好嗎?”

沈如梅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着她,嘴唇顫抖着,努力想發聲,但喉嚨裏只發出“嗬……嗬……”的、像破風箱一樣的聲音。她急得眼淚掉得更凶,拼命搖頭,像在說:我說不出來,我真的說不出來……

林見月的心沉到了谷底。

太像了。

和清音的情況,幾乎一模一樣。

這絕對不是巧合。

背後,肯定有同一雙手,在縱。

“如蘭姑娘,如梅姑娘,”她站起身,走到櫃台後,開始燒水泡茶,“我這裏有一種茶,能幫你們看清一些被忽略的細節,能照見一些……被扭曲的真相。你們願意試試嗎?”

沈如蘭盯着她,眼神警惕:“什麼茶?”

“了緣茶。”林見月說,“喝了,也許你們能想起一些被遺忘的事,能看見一些……不一樣的真相。”

沈如梅幾乎沒有猶豫,用力點頭,眼神裏有期盼,有哀求。

沈如蘭猶豫了很久,看看林見月,又看看沈如梅,最後,咬了咬牙。

“好,我喝。我倒要看看,你能讓她‘看’出什麼花樣來!”

茶泡好了。

是“待客茶”,但林見月加了一點安神香的粉末——是裴昭給的那包,能穩固心神,防止迷失。她倒了三杯,一杯給沈如蘭,一杯給沈如梅,一杯自己端着。

“喝吧,慢慢喝。”她說。

三人同時喝下。

茶湯溫熱,香氣在體內流轉。林見月閉上眼睛,放開感知,引導茶力,滲入這對雙胞胎魂體的記憶深處。

這一次,她有了準備。

她不再被動地接受記憶洪流,而是主動地、有目的地“尋找”那些關鍵節點:子謙,河邊,落水,救援,以及……那可能的、被忽略的“第三個人”。

記憶畫面涌入。

先是美好的片段:學堂,紫藤花架,並肩散步的年輕男女,眼神交匯時的羞澀和甜蜜。是沈如蘭和子謙。

然後是沈如梅的出現。她確實喜歡子謙,偷偷看他,給他寫信,約他見面。子謙一開始只當她是妹妹,但沈如梅的溫柔、細膩、善解人意,漸漸打動了他。他開始在兩個姐妹之間搖擺,猶豫,痛苦。

再然後,是那天的河邊。

剛下過雨,河水渾濁,水流湍急。沈如梅約子謙出來,說想和他談談,做個了斷。子謙去了。兩人在河邊走了很久,沈如梅哭訴自己的感情,子謙沉默,不知該如何回應。

然後,沈如梅腳下一滑,真的掉進了河裏。不是故意的,是意外。河水很冷,她不會遊泳,拼命掙扎。

子謙幾乎立刻跳了下去,奮力遊向她,把她往岸邊推。沈如梅抓住了岸邊的水草,被拉了上來。但子謙自己,卻被一個漩渦卷住,腳抽筋了,掙扎了幾下,沉了下去。

沈如梅在岸上尖叫,哭喊,但周圍沒有人。她不會遊泳,只能眼睜睜看着子謙消失在渾濁的河水裏。

記憶到這裏,是清晰的,真實的。

但接下來,開始扭曲。

在沈如蘭的記憶裏,沈如梅是“故意”落水,是爲了博取子謙的同情,是爲了讓他救她,結果害死了他。這種扭曲,在子謙死後,在巨大的痛苦和失去中,被不斷強化,最終變成了“事實”。

而在沈如梅的記憶裏,她沉浸在巨大的驚嚇、愧疚和悲傷中。子謙是爲救她死的,這個事實像一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她想向姐姐解釋,想道歉,但每次看到姐姐怨毒的眼神,她就發不出聲音,只有眼淚。

然後,是“那東西”的影響。

林見月在她們記憶深處,看到了。

在子謙死後不久,沈如梅因爲過度悲傷和愧疚,生了一場大病。病中,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穿着深色長衫、戴着帽子的男人,站在她床前,對她笑了笑,然後伸手,在她眉心點了一下。

很輕,很涼。

然後,她就感覺心裏有什麼東西“種”下了。

是怨種。

剛種下的怨種,還很微弱,但已經開始吸收她的愧疚和悲傷,慢慢生長。

同時,在沈如蘭那邊,因爲恨意和痛苦,也吸引了“播種者”的注意。她在子謙的葬禮上,看到一個穿着深色長衫、戴着帽子的男人,在遠處看了她一眼,眼神冷漠,然後轉身離開。

之後,她的恨意越來越深,越來越偏執。她開始相信,妹妹是故意的,是惡毒的,是害死子謙的凶手。這種恨,也成了怨種的養料。

姐妹倆,一個被種下愧疚的種子,一個被種下恨意的種子。兩種種子在她們魂體裏生長,相互,讓她們的痛苦不斷加深,也讓她們魂體開始不自覺地“交融”——因爲怨種需要更緊密的連接,來更高效地吸收養料。

於是,她們死後,就成了現在這樣:魂體下半身融合,一個恨,一個愧,相互折磨,永無止境。

林見月“看”清了這一切。

也“看”清了,在她們魂體交融的核心,那團正在瘋狂搏動、吸收養料的怨種。

比素心清音的怨種年輕,但更“活躍”,因爲這對雙胞胎的痛苦更純粹,更極端——雙生姐妹,愛恨都加倍。

她睜開眼睛,看向那對雙胞胎。

沈如蘭的眼神依舊怨毒,但深處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迷茫——剛才的通感,她也經歷了,看到了那些被扭曲的片段。

沈如梅還在哭,但眼神裏多了些清明,她看着林見月,嘴唇顫抖,終於,發出了極其微弱、但清晰可辨的聲音:

“姐……我不是……故意的……”

沈如蘭渾身一震,死死盯着她。

“子謙……是爲了救我……死的……我寧願死的是我……”沈如梅斷斷續續地說,每個字都說得很艱難,但很用力,“我恨我自己……爲什麼掉下去……爲什麼不會遊泳……爲什麼活下來的是我……”

她的眼淚洶涌而出。

“我從來沒想過……搶走子謙……我只是……喜歡他……但我沒想過傷害你……沒想過害死他……姐,你信我……你信我一次……”

沈如蘭的臉色變了。

她從記憶裏看到了,妹妹落水是意外,子謙救人也是本能。妹妹沒有故意,沒有算計。那些“故意落水”“博取同情”的念頭,是她自己在痛苦中,扭曲出來的。

但恨了這麼多年,怨了這麼多年,這恨和怨,幾乎成了她存在的意義。如果連這恨都是錯的,那她這幾十年的痛苦,又算什麼?

“不……你在撒謊……”她嘶聲說,但聲音虛弱,沒了之前的底氣,“你想讓我放過你……”

“我沒有……”沈如梅抬頭,淚眼朦朧地看着她,眼神清澈而哀戚,“姐,我們都死了,還有什麼好騙的?我只是想告訴你,我沒害子謙,也沒想搶走他。你是我姐姐,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啊……”

最親的人。

又是這四個字。

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沈如蘭心裏塵封幾十年的閘門。

她看着妹妹,看着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上,那種深不見底的悲傷和真誠,記憶裏那些溫暖的片段不受控制地涌上來:一起長大的清晨,一起分食一塊點心的午後,一起在月光下說悄悄話的深夜……那些被恨意掩埋的、屬於“雙生姐妹”的溫暖時光。

她的手,微微顫抖。

怨種在她們情緒劇烈波動、恨意崩塌的瞬間,似乎也受到了影響,劇烈地波動起來,散發出的惡意更加濃鬱,甚至開始主動“抽取”她們新產生的痛苦和迷茫,試圖重新將她們拖入恨與愧的循環。

林見月知道,關鍵時刻到了。

她看向二樓樓梯口。

裴昭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那裏,玄衣如墨,面色冰冷。他低頭看着大堂裏的三人,目光落在那對雙胞胎魂體交融的核心——那裏,怨種正在瘋狂搏動。

“可以了?”他開口,聲音沒有起伏。

“可以了。”林見月點頭。

裴昭抬手。

那只很白、手指修長的手,在空中虛虛一握。

無形的規則之力再次彌漫,籠罩了那對雙胞胎魂體,和那團怨種。

怨種瘋狂掙扎,試圖逃離,但被規則之力牢牢禁錮。

裴昭的手,緩緩收緊。

“噗”的一聲輕響。

怨種潰散,湮滅。

姐妹魂體交融的核心,空了。

那股冰冷的、粘稠的、充滿惡意的氣息,也徹底消失了。

沈如蘭和沈如梅同時一震,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她們依舊“連”在一起,但那種死死糾纏、幾乎要勒死彼此的力度,消失了。魂體下半身的融合,開始緩緩“分離”,像兩株終於解開糾纏的藤蔓,慢慢舒展,分開。

幾十年來,第一次,她們不再是“連體”,而是兩個獨立的魂體。

雖然還靠得很近,但至少,分開了。

她們看着彼此,看了很久。

然後,沈如梅輕輕伸出手,握住了沈如蘭的手。

沈如蘭沒有甩開。

姐妹相視,眼中帶淚,但光芒清澈,不再有陰霾。

“姐,對不起。”沈如梅輕聲說。

“不,是姐錯了。”沈如蘭搖頭,眼淚掉下來,“姐不該恨你,不該怪你。子謙的事,是意外,我們都很難過,但這不是你的錯。是姐……太痛苦了,才把所有的錯都推給你。”

“下輩子,”沈如梅看着她,眼神期待,“我們還做姐妹,好不好?不做情敵,就做普通的姐妹,一起長大,一起變老。”

沈如蘭看着她,良久,緩緩點頭,嘴角勾起一個極淡、但真實的笑容:

“好,下輩子,還做姐妹。姐一定好好保護你,不再讓你受委屈。”

姐妹相視而笑,然後身影開始緩緩變淡。

“掌櫃,謝謝。”沈如蘭看向林見月,眼神真誠。

“謝謝。”沈如梅也說,聲音輕柔。

林見月搖頭:“是你們的緣分,該了了。走吧,安心去下一世。約定好了,就一定會實現。”

姐妹點頭,身影越來越淡,最終完全消散。

茶館裏,又恢復了安靜。

只有桌上兩杯涼透的茶,和空氣中淡淡的茶香,證明她們來過,存在過,痛苦過,也最終……解脫了。

林見月坐在椅子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雖然累,但心裏是踏實的,溫暖的。

她又成功了。

用她的方法,了卻了又一樁被怨種污染的孽緣。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

裴昭走了下來,走到圓桌旁,低頭看着她。

“做得不錯。”他說,聲音依舊冰冷,但林見月聽出了一絲幾不可察的……認可?

“是她們自己,心裏還有情。”林見月說,“如果只有恨,沒有情,我也沒辦法。”

“嗯。”裴昭點頭,然後說,“但這種方法,不可復制。不是所有被種怨種的魂靈,都還留着‘情’。”

“我知道。”林見月說,“但至少,這是一條路。總比強行剝離淨化,讓她們魂體受損,要好。”

裴昭沒說話,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後,他轉身,走向樓梯。

走到樓梯口,他停住腳步,側過臉,說了句:

“休息吧。明天,還有事。”

明天,還有事?

什麼事?

林見月想問,但裴昭已經上樓,消失在黑暗中。

她坐在原地,回味着他的話。

明天,還有事。

是什麼事?

她不知道。

但直覺告訴她,可能和“怨種”,和播種者,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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