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接連幾的陰雨,讓京城籠罩在一片溼漉漉的氤氳之中。
鎮國公府後園的涼亭內,林清兒獨自憑欄,望着亭外淅淅瀝瀝的雨絲擊打着池塘水面,一如她此刻紛亂難平的心緒。
這涼亭,正是當她與陳靖玄和離之處。
此時,往被她刻意忽略、甚至厭煩的種種細節,此刻如同走馬燈般清晰涌現。
她想起,有一年她感染風寒,咳嗽不止,藥石無效。
是他,聽聞城外某處山谷有種稀有草藥或許有效,不顧勸阻,冒着大雨獨自進山尋覓。
歸來時渾身泥濘,手臂被荊棘劃得鮮血淋漓,卻將幾株完好無損、帶着清香的草藥小心翼翼捧到她面前。
她只淡淡一句“辛苦了”,便讓丫鬟接過,未曾多看他一眼。
她想起,她酷愛京城“漱芳齋”的梅花酥,但每限量,極難買到。
整整三年,幾乎每隔幾,她的早餐桌上都會準時出現一碟新鮮溫熱的梅花酥。
她一直以爲是府裏廚子本事大,直到和離後,偶然聽下人們議論才知,那是陳靖玄每天不亮就去排隊,無論風霜雨雪,雷打不動,才能搶到的。
他從未以此邀功,她也從未問過。
還有那些數不清的細節:
她讀書時,他默默爲她整理散亂的書籍。
她練字時,他靜靜在一旁磨墨,墨汁濃淡總是恰到好處。
她心情不佳時,他哪怕受些無端斥責,也從不辯解,只是默默守在不遠處,確保她需要時,他總是在……
他的關懷,滲透在三年裏的每一個角落,無微不至,小心翼翼,帶着近乎卑微的珍視。
可那時,她心裏裝着的是江樂的詩詞風雅,是他衆星捧月的光環。
她將陳靖玄所有的付出視爲理所當然,甚至覺得他這份過於樸實、不帶風花雪月的關懷,是那般不合時宜,配不上她鎮國公府嫡女的身份。
她嫌棄他不夠灑脫,不夠才情,給不了她想要的靈魂共鳴。
而對比鮮明的,是那夜官道上。
他持刀而立,眼神冰冷,面對強敵毫無懼色,刀光起落間,凶徒授首。
那股凌厲的煞氣,那份沉穩如山的氣度,與記憶中那個唯唯諾諾、只知默默付出的身影天差地別。
他救了她。
在她最絕望、最恐懼的時候,如同天神般出現。
而他之後的態度,那般平淡,只“職責所在”四個字。
一股遲來的、鋪天蓋地的悔意,如同洶涌的水,瞬間將她淹沒。
自己當初,是不是真的瞎了眼?
錯把魚目當珍珠,卻將這樣一顆真心實意、如今更顯璀璨的明珠,自己竟親手推開,棄如敝履?
“小姐,雨氣寒涼,注意身子。”丫鬟秋雲拿着一件披風走來,輕輕爲她披上。
看着自家小姐蒼白失魂、淚光隱現的模樣,忍不住心疼地低聲勸道:
“小姐,您這幾總是心神不寧的……奴婢都看在眼裏。陳…陳大人他,以前在府裏,對您是真的好,事事以您爲先,掏心掏肺……若是,真有些思念,何不……何不去尋陳大人說清楚?或許……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秋雲是府中老人,那三年陳靖玄如何對待小姐,她比誰都清楚。
林清兒嬌軀劇烈地顫抖了一下,貝齒深深陷入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去尋他?以何種身份?何種理由?
難道要她去對他承認,自己當初有眼無珠,悔不當初嗎?
她那份刻在骨子裏的驕傲,讓她難以啓齒。
可那份如水般的悔恨,卻又讓她坐立難安。
就在這時,一名仆役小跑着來到亭外,躬身稟報:
“小姐,江樂江公子在府外求見,說您已多未去京華酒樓詩會,特來探望。”
江樂……聽到這個名字,林清兒心中再無半分漣漪,總說科舉致仕途,卻無半點動靜。
在酒樓內空弄詞藻,毫無意義!
她眼前閃過的是江樂昨夜那倉促趕來卻無能爲力、甚至被沈雪薇一聲呵斥便噤若寒蟬的模樣。
自己當真錯付了!
“不見。”林清兒聲音淡漠,“告訴他,我身子不適,需要靜養。”
…..
與此同時,錦衣衛衙署內,陳靖玄正面臨着一個難題。
他擢升總旗後,權限提高,開始主動尋覓更有價值的案件。
他盯上了一條關於私鹽轉運的線索,背後可能牽扯到朝中某位官員,若能查清,功績不小。
然而,此案關鍵之一,在於需要一個極其熟悉漕運碼頭規矩、人脈廣泛且精於盯梢的“地頭蛇”式人物輔助。
他多方打聽,得知一位姓王的百戶麾下,有一名喚作“水鬼”的老力士,正是最合適的人選。
此人在漕運碼頭上混跡了二十年,水性極佳,三教九流認識不少人,且對各類船只、貨物流向了如指掌。
陳靖玄不願耽擱,直接前往王百戶的官署要人。
王百戶是個面白微胖的中年人,見到陳靖玄,臉上堆起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喲,陳總旗,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恭喜高升啊!”
陳靖玄拱手,開門見山:“王大人,卑職正在查一樁案子,需借調您麾下那位綽號‘水鬼’的弟兄助一臂之力,還請大人行個方便。”
王百戶聞言,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面上笑容不變,打着哈哈:“水鬼啊……他確實是塊好材料。不過陳總旗,你也知道,咱們錦衣衛辦案,各有各的章程。這人嘛,用順手了突然調走,我這邊的差事也不好辦啊。”
他語重心長,帶着前輩的口吻,“年輕人,有沖勁是好事,但辦案子,還是要多沉澱,循序漸進,不能好高騖遠嘛。”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看似關心,實則拒絕,隱隱還有敲打陳靖玄莫要太過張揚之意。
陳靖玄眉頭微皺,正要再言。
“沉澱?王百戶是覺得我沈雪薇手下的人,辦事毛躁,需要你來教怎麼沉澱嗎?”
一個嬌媚卻帶着冷意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只見沈雪薇不知何時已倚在門框上,雙手抱,似笑非笑地看着王百戶。
王百戶臉色微變,連忙起身,笑容變得有些勉強:“沈百戶說笑了,王某絕無此意。只是這水鬼畢竟是下面人用慣了的……”
“不就是個力士嗎?”沈雪薇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陳總旗辦案需要,調過去用幾天便是。怎麼,王百戶連這點面子都不給?還是覺得我沈雪薇的面子不夠大?”
王百戶額頭微微見汗,京師錦衣衛,千戶之下,女子爲尊!
他眼珠一轉,連忙道:“沈百戶言重了!只是……只是這水鬼如今歸趙總旗直管,這調動之事,總得問問趙總旗本人的意見,否則寒了下面弟兄的心不是?”
他這是想把皮球踢給下屬。
沈雪薇冷哼一聲:“那就叫趙總旗過來!”
不多時,一名身材高瘦、面色冷硬的男子快步走來,顯然已得知消息。
他先對兩位百戶行禮,然後看向陳靖玄,眼神帶着明顯的抵觸:
“沈大人,王大人。並非卑職不肯放人,只是水鬼正在跟進一條要犯的線索,事關重大,此刻調走,恐前功盡棄,貽誤戰機!陳總旗若要借人,可否等此案了結?”
這話合情合理,讓人難以反駁。
場面一時僵持。
陳靖玄看着趙總旗,心知對方多半是得了王百戶授意,不願放人。
他沉默片刻,忽然開口:“既然趙總旗認爲水鬼正在辦的案子緊要,不如這樣,我們立個對賭協議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