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
江海市中級人民法院。
那場罕見的暴雪早就化了,春天似乎已經來了,路邊的柳樹抽出了嫩芽。但對於陳默來說,他的世界依然停留在這個除夕的冰窖裏,從未解凍。
爲了這場官司,陳默變賣了市中心那套承載着全家回憶的房子,搬進了一個老舊的安置小區。他花光了所有積蓄,聘請了省內最有名望的刑事律師——宋正義,只爲了在法庭上,能堂堂正正地給女兒討回一個公道。
柳如煙沒有來。她的精神狀況極其不穩定,醫生建議她不要接受任何。
陳默坐在原告席上,整個人瘦脫了相。曾經合身的西裝現在空蕩蕩地掛在身上,只有那雙眼睛,亮得嚇人,那是靠着仇恨和最後一絲對法律的信仰在燃燒。
“陳教授,放心。”宋律師拍了拍陳默的手背,神情嚴肅,“警方的取證很扎實,綁架、故意傷害致死,證據鏈雖然在趙泰指使這一環有些薄弱,但足以定那幾個馬仔的罪,趙泰作爲受益人,怎麼也脫不了系。”
陳默點了點頭,死死盯着被告席的入口。
很快,在那群金牌律師團的簇擁下,趙泰出現了。
他看起來氣色比三個月前好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那天“藥引”起了作用。他穿着一套剪裁得體的深藍色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臉上甚至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他坐下後,甚至還沖着旁聽席上的幾個熟人揮了揮手,仿佛不是來接受審判,而是來出席一場無聊的商業剪彩。
“全體起立!”
隨着法槌落下,庭審正式開始。
一開始的流程很順利。公訴方陳述了案情,展示了糖糖的屍檢報告、現場照片,以及那幾個動手的馬仔的供詞。
那幾張觸目驚心的解剖照片投射在大屏幕上時,旁聽席上發出一陣陣倒吸涼氣的聲音。陳默不敢看,每一次看到,他的心就像被凌遲一次。
然而,當輪到被告方辯護時,那個在警局見過的張大偉律師,緩緩站了起來。
他扶了扶金絲眼鏡,臉上掛着那副招牌式的、令人作嘔的職業假笑,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陳默如遭雷擊。
“審判長,我方對公訴方指控的‘綁架’罪名,持有嚴重異議。”
“事實上,這並不是一起綁架案,而是一起……因爲溝通不暢而引發的悲劇性交易。”
交易?
陳默猛地轉頭,死死盯着張大偉。
張大偉不慌不忙地從公文包裏抽出一份文件:“這是我方當事人趙泰,與受害者母親柳如煙女士口頭達成的捐贈意向。”
“放屁!”陳默拍案而起,“我妻子本不認識趙泰!怎麼可能把親生女兒拿去交易?!”
“肅靜!”法官敲響了法槌,眼神嚴厲地警告了陳默,“原告請控制情緒。”
張大偉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審判長,大家都知道,趙公子急需骨髓救命,曾開出天價懸賞。柳如煙女士在得知自己女兒配型成功後,私下聯系了中間人,表示願意爲了高額報酬提供骨髓。”
“只不過,柳女士因爲精神狀態一直不太穩定,加上貪心不足,在交易現場臨時反悔,想要坐地起價。雙方爭執中,我方雇傭的司機和醫生一時心急,爲了搶救病危的趙公子,采取了一些過激的強制醫療手段……”
“一派胡言!你有證據嗎?!”宋律師立刻反駁,“柳如煙女士是受過高等教育的老師,怎麼可能爲了錢賣女兒?!”
“證人。”張大偉打了個響指,“傳證人。”
法庭的大門打開。
一個穿着保安制服的中年男人畏畏縮縮地走了進來。
看到這個人的瞬間,陳默的瞳孔驟然收縮。
那是老劉!
商場地下停車場的保安!
案發當天,就是老劉給雷厲提供的監控線索,證實了是一群黑衣人強行擄走了母女倆。陳默一直對他心存感激,甚至在搬家前還特意給他送過水果。
“證人,請陳述你當晚看到的情況。”張大偉引導道。
老劉低着頭,不敢看陳默,兩只手緊緊絞着衣角,聲音發抖:
“那晚……那晚我確實看到了一輛黑車。但是……但是那個女的,也就是那孩子的媽,好像……好像是自願帶着孩子上車的。”
“什麼?!”陳默腦子裏嗡的一聲。
老劉咽了咽口水,像是背書一樣,語速飛快:“我看見那個女的和車裏的人說了好半天話,好像是在談價錢……後來聲音大了點,像是吵起來了,然後她就被拉上車了。沒……沒看見。”
“老劉!”陳默忍不住嘶吼道,“你看着我的眼睛!那天你明明跟我說,看到她們是被拖上去的!你說地上還有血!你爲什麼要撒謊?!”
“肅靜!原告方再咆哮公堂,將被驅逐!”法官的警告聲更加嚴厲。
老劉渾身一哆嗦,頭埋得更低了:“我……我記錯了。年紀大了,眼花……反正,反正看着不像是綁架。”
陳默癱坐在椅子上,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抽了。
他看着那個不敢抬頭的保安老劉,看着他那雙躲閃的眼睛,又看了看被告席上那一臉淡然的張大偉。
他明白了。
什麼正義,什麼真相。
在趙家的權勢和金錢面前,一個保安的“良心”,可能只值幾十萬,甚至幾萬塊。
這就夠了。
只要把“綁架”變成“交易”,性質就完全變了。
接下來的庭審,對於陳默來說,就像是一場荒誕的默劇。
宋律師據理力爭,指出了證詞的前後矛盾,指出了屍檢報告上的虐待痕跡。
但在張大偉那張巧舌如簧的嘴下,一切都變成了“醫療過失”、“作不當”、“緊急避險”。
他們甚至請來了所謂的精神科專家,當庭分析柳如煙的病歷,暗示她有“潛在的表演型人格”和“金錢妄想症”,將一位剛剛失去女兒的母親,污蔑成了一個賣女求榮的瘋子!
陳默坐在那裏,聽着他們用最專業的術語,最嚴謹的邏輯,一刀一刀地凌遲着他和妻子的尊嚴。
最後,審判長宣讀了判決書。
“……被告人趙泰,雖爲事件受益人,但現有證據不足以證明其直接授意實施暴力犯罪,且其患有重疾,不具備實施暴力的客觀條件……判決無罪,當庭釋放。”
“被告人李某(司機)、王某(黑醫生),犯過失致人死亡罪,非法行醫罪……分別判處三年,緩刑四年,及五年……”
“駁回原告其他訴訟請求。”
咚。
法槌落下。
那一瞬間,陳默感覺整個世界都塌了。
三年?五年?還是緩刑?
這就是他女兒一條命的價格?
這就是他傾家蕩產換來的“公道”?
而那個真正的惡魔,那個喝着他女兒血的趙泰,竟然——無罪?!
“不!!!!”
陳默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他雙目赤紅,不顧一切地沖向審判台。
“我不服!我要上訴!你們這是草菅人命!你們這是在包庇人犯!”
“法警!控制住他!”
幾個高大的法警一擁而上,將陳默死死按在地上。他的臉貼着冰冷的地板,就像那天在警局一樣。
他掙扎着,扭過頭,看向被告席。
趙泰已經站了起來,理了理西裝的領口。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被按在地上的陳默,嘴角勾起了一抹極其輕蔑的弧度。
他沒有說話,只是抬起手,做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動作。
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嚨,然後輕輕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
就像是在回味那碗“藥引子”。
然後,他在律師團的簇擁下,在閃光燈的包圍中,像一個凱旋的英雄,大步走出了法庭。
“趙泰!你會遭的!你一定會遭的!!!”
陳默的喉嚨喊破了,鮮血順着嘴角流下來,染紅了法庭的地板。
但沒有人理會他。
……
半小時後,法院門口。
天空下起了暴雨,豆大的雨點砸在地上,濺起一片片渾濁的水花。
陳默渾身溼透,手裏緊緊攥着那份薄薄的判決書,像個遊魂一樣走了出來。
宋律師在他身後撐着傘,嘆了口氣:“陳教授,這案子……水太深了。那個保安翻供太致命了。我們還可以上訴,但是……希望渺茫。”
陳默沒有說話。
就在這時,一群早就守候在門口的記者像聞到了血腥味的鯊魚一樣涌了上來。
長槍短炮瞬間懟到了陳默的臉上。
“陳先生!聽說你妻子患有精神病,是真的嗎?”
“庭審說你們是爲了錢才把女兒送去抽骨髓的,是因爲嫌錢少才鬧上法庭的嗎?”
“有人爆料說你是爲了訛詐趙氏集團才故意把事情鬧大,請問你有什麼回應?”
閃光燈瘋狂閃爍,刺得陳默睜不開眼。
這些記者的問題,每一個字都像是沾了鹽水的鞭子,狠狠抽在他鮮血淋漓的傷口上。
他們不關心真相。
他們只關心流量,只關心趙家給的“通稿”。
在他們口中,受害者變成了貪婪的瘋子,而施暴者變成了無辜的受害者。
陳默看着這群面目猙獰的記者,看着遠處那輛絕塵而去的勞斯萊斯,看着這漫天的風雨。
他突然不憤怒了。
那種想要嘶吼、想要拼命的沖動,在這一刻,詭異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冷靜。
那是絕對零度下的冰冷。
他推開了宋律師的傘,任由冰冷的雨水沖刷着自己的身體。
他抬起頭,看向那灰暗得令人窒息的天空。
“宋律師。”
陳默的聲音很輕,被雨聲打碎,聽得不真切。
“不用上訴了。”
宋律師一愣:“陳教授,你……你放棄了?”
陳默低下頭,看着自己那雙因爲做實驗而變得修長、敏感的手。
這雙手,曾救過無數人,曾試圖解開生命的密碼,曾相信科學和法律能給世界帶來光明。
但現在,這雙手空空如也。
“法律是給人制定的規則。”
陳默喃喃自語,嘴角緩緩勾起,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既然他們不是人……”
“那就用對待畜生的方式來解決吧。”
他轉過身,背對着法院莊嚴的國徽,一步一步走進了雨幕深處。
那原本挺拔的脊背,此刻微微佝僂着,像極了一只在黑暗中磨牙吮血的孤狼。
在他身後的陰影裏,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滋生、蔓延。
既然這世道黑白不分。
那我就把這世界,染成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