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露的效力,比柳清鳶預想的還要快。
不過旬,柳如煙的咳嗽便重了起來。白裏還好,尚能強撐着笑意陪趙珩說話,指尖攥着帕子,掩住唇邊溢出的癢意;到了夜裏,帳幔低垂,她便咳得撕心裂肺,錦帕上染着的血絲,一次比一次深,暈開的紅梅似的,觸目驚心。
趙珩急得團團轉,遍請太醫院的名醫,都只說是舊疾復發,氣血虧虛,開的方子吃下去,半點起色也無。他守在偏殿的時,一比一長,連東宮的常理事,都有些心不在焉。
這午後,陽光正好,透過菱花窗櫺,篩下一地碎金。柳如煙靠在軟榻上,身上蓋着三層厚厚的狐裘,卻還是微微發着抖。趙珩坐在一旁的杌子上,親自爲她剝橘子,指尖沾着橘絡的薄絲,動作輕柔得怕碰碎了她。金黃的橘瓣遞到唇邊,她卻偏過頭,氣息微弱得像縷煙:“殿下,妾吃不下……”
話未說完,喉間便是一陣劇癢,她捂住口,身子蜷縮成一團,咳得肩膀不住聳動,眼淚混着虛汗,淌了滿臉,落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溼痕。
趙珩的心像被一只手攥住,疼得厲害。他伸手攬住她,指尖觸到她脊背凸起的骨頭,只覺硌得慌。不過月餘,她竟瘦成了這般模樣,往裏盈盈一握的腰肢,如今更是細得仿佛一折就斷。
“太醫都是廢物!”他低吼一聲,眼底滿是戾氣,一腳踹在旁邊的花幾上,青瓷花瓶哐當落地,碎成滿地瓷片,“連這點病都治不好!”
柳如煙緩緩止住咳,抬起頭,蒼白的小臉上掛着淚,睫毛溼漉漉的,像沾了露的蝶翼,卻還強撐着,伸出冰涼的手,撫上他的臉頰,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殿下莫氣……是妾自己身子弱,怪不得他們。”她頓了頓,指尖微微發顫,帶着幾分怯意,幾分委屈,“許是……許是妾不該進這東宮,惹了姐姐不快,才落得這般下場……”
這話像一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趙珩的心口。
他想起柳清鳶被禁足前那副狠戾的模樣,想起她揚言“柳如煙該死”的決絕,想起她腹中雖懷着嫡子,眼底卻藏不住的狠辣,眼底的寒意瞬間翻涌。
一定是柳清鳶!
定然是她被禁足在寢殿,心有不甘,暗中動了手腳!偏殿的熏香、茶水、點心,哪一樣沒有經過她的人?
“煙兒你放心!”趙珩握緊拳,指節泛白,語氣狠厲,“孤定要查清楚!是誰敢在東宮對你下手!”
柳如煙連忙搖頭,伸手拉住他的衣袖,眼底滿是惶恐,身子還在微微發顫:“殿下!萬萬不可!姐姐懷着身孕,若是被母後知道,定會責罰於她!妾……妾受點苦不算什麼,只求東宮安寧……”
她越是懂事,越是替柳清鳶說話,趙珩便越是心疼,越是惱怒柳清鳶的歹毒。他俯身,輕輕吻去她眼角的淚,唇瓣觸到她冰涼的肌膚,心疼得無以復加:“傻丫頭,有孤在,誰也不能再欺負你。”
柳如煙靠在他懷裏,唇角勾起一抹無人察覺的冷笑。
柳清鳶,你以爲這點手段就能害了我?
未免太天真了。
凝香露的毒,她一早便察覺了。那熏香裏淡淡的異香,混着安神的檀香,旁人聞着只覺清雅,她卻能嗅出那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涼。她非但沒有撤掉,反而讓雲袖加重熏香的用量,甚至入夜後,悄悄咬破舌尖,將血絲咳在帕子上——就是要讓自己的身子垮得更快,更徹底。
只有這樣,才能將所有的髒水,都潑到柳清鳶的身上。
她輕輕咳嗽一聲,將臉埋進趙珩的衣襟,聲音哽咽,帶着濃濃的鼻音:“殿下,妾怕……妾怕再也陪不了你了……”
趙珩的心瞬間軟成一灘水,將她摟得更緊,下巴抵着她的發頂,聲音沙啞:“胡說什麼!你定會好起來的!”
而此刻的東宮主殿,簾幕低垂,殿內燃着淡淡的安胎香。柳清鳶靠在軟榻上,手裏摩挲着一枚暖玉,聽着錦兒的回報。她的小腹已經微微隆起,襯得臉色越發白皙,只是眼底的寒意,卻比冬的冰雪還要冷。
“娘娘,”錦兒的聲音帶着幾分雀躍,又帶着幾分憤憤不平,“柳如煙那賤人,如今咳得連床都下不來了!殿下守在偏殿,衣不解帶地伺候,對她心疼得緊,連咱們主殿的門,都沒踏進來過!”
柳清鳶緩緩睜開眼,眸色沉沉,眼底卻沒有半分笑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鬱。她抬手,輕輕撫過小腹,那裏傳來一絲微弱的胎動,讓她的眉眼柔和了一瞬,隨即又恢復了冷冽。
“不對勁。”她低聲道,指尖摩挲着暖玉的紋路,聲音裏帶着幾分洞悉,“凝香露的毒,雖能傷及本,卻絕不會這般快便讓她咳血。”
錦兒一愣,臉上的喜色褪去大半:“娘娘的意思是……”
“她在自導自演。”柳清鳶的指尖輕輕敲擊着榻沿,目光銳利如刀,“她在故意加重自己的病情,將髒水潑到我身上。”
她太了解柳如煙了。那是個爲了達到目的,連自己性命都能算計的狠角色。當年在相府,她爲了陷害二小姐,能硬生生將滾燙的茶水潑在自己手上,如今這點苦,於她而言,不過是家常便飯。
錦兒的臉色一白,聲音都有些發顫:“那咱們現在怎麼辦?殿下已經認定是您下的手了!這髒水,咱們豈不是洗不清了?”
“不急。”柳清鳶淡淡道,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她想演,我便陪她演到底。”
她坐起身,小腹傳來一陣輕微的墜痛,眉頭微蹙,卻很快舒展開。她看向錦兒,語氣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去,取庫房裏那支百年老參,燉成參湯,親自送去偏殿。就說……是我給柳侍妾賠罪的。”
錦兒驚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娘娘!您這是何苦!那賤人這般算計您,您還要去給她賠罪?這不是認了罪名,讓殿下更恨您嗎?”
“賠罪?”柳清鳶輕笑一聲,聲音裏帶着幾分寒意,幾分算計,“我是要讓東宮上下都看看,我這個太子妃,是何等的寬宏大量。而她柳如煙,不過是個得寸進尺、不知好歹的小人。”
她頓了頓,抬手理了理鬢邊的珠花,眼底閃過一絲狠厲:“記住,去的時候,要哭着去。就說我因動了胎氣,身子不適,不能親自去探望,還請柳侍妾莫要記恨。再把話往明裏說——就說我先前一時糊塗,嫉妒她得殿下寵愛,如今悔不當初。”
錦兒雖滿心不解,卻還是不敢違逆,只能應聲退下。
柳清鳶靠在軟榻上,抬手撫上小腹,眼底閃過一絲決絕。
柳如煙,你想踩着我往上爬?
那就看看,最後是誰摔得粉身碎骨。
偏殿裏,趙珩正小心翼翼地喂柳如煙喝藥。黑漆漆的藥汁泛着苦澀的氣息,柳如煙皺着眉,偏過頭去,不肯喝。趙珩無奈,只能拿着蜜餞,哄着她:“乖,喝了藥才能好起來,喝完給你吃蜜餞。”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錦兒的哭聲,一聲比一聲淒慘,引得偏殿外伺候的宮女內侍都紛紛側目。
“柳侍妾!柳侍妾您開開恩吧!”錦兒跪在殿外的青石板上,額頭抵着地面,哭得撕心裂肺,“我們娘娘知道錯了!她不該因嫉妒您得殿下寵愛,便暗中動了手腳!如今她動了胎氣,躺在床上起不來,連路都走不了,特意讓奴婢送來參湯,給您賠罪!求您大人有大量,饒過我們娘娘吧!”
這話一出,滿殿的下人都驚呆了,竊竊私語的聲音壓都壓不住。
柳如煙靠在趙珩懷裏,眼底閃過一絲錯愕,隨即化作濃濃的委屈。她抬起頭,看着趙珩,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簌簌落下,聲音哽咽:“殿下……妾沒有……妾從未說過是姐姐做的……姐姐怎麼能這般冤枉妾……”
她說着,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幾乎喘不過氣,帕子上又添了幾道新的血絲。
趙珩的臉色瞬間鐵青,眼底的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
錦兒這話,無疑是坐實了柳清鳶的罪名!
他猛地站起身,一腳踹翻了身邊的藥碗,黑漆漆的藥汁濺了一地,沾溼了他的衣擺。
“柳清鳶!”他怒吼一聲,聲音震得殿梁都微微發顫,眼底的戾氣幾乎要將人吞噬,“她真是好大的膽子!”
柳如煙連忙拉住他的衣袖,哭得梨花帶雨,身子軟軟地靠在他身上,幾乎要暈過去:“殿下!您別去!姐姐懷着身孕,若是受了,怕是會傷及龍嗣!妾……妾認了!只要殿下安好,妾怎樣都好……”
她哭得越是淒慘,越是替柳清鳶求情,趙珩的怒火便越是熾烈。他看着懷裏柔弱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的女子,再想起柳清鳶的歹毒心腸,只覺一股戾氣直沖頭頂。
“認?憑什麼認!”他咬牙道,腔劇烈起伏,“孤這就去鳳儀宮,求母後爲你做主!”
柳如煙卻死死拉住他,搖着頭,淚水模糊了雙眼:“殿下!萬萬不可!您若是去了,母後定會責罰姐姐!到時候,東宮就真的亂了!妾求您了……”
她一邊哭,一邊劇烈地咳嗽,臉色白得像紙。
趙珩看着她這般模樣,終究是不忍心再她。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怒火,將她重新摟進懷裏,聲音沙啞得厲害:“好,孤不去。但孤絕不會讓你白白受這委屈!”
柳如煙靠在他懷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快得像流星劃過夜空。
柳清鳶,你這步棋,走得可真臭。
殿外的錦兒,聽着殿內的動靜,嘴角也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隨即又低下頭,繼續嚎啕大哭。
鳳儀宮裏,皇後正坐在鏡前,由嬤嬤爲她梳理鬢發。殿外的小太監悄無聲息地走進來,低聲將東宮的動靜稟明。
皇後看着銅鏡裏自己的臉,眼角的細紋清晰可見。她輕輕嘆了口氣,聲音裏帶着幾分無奈,幾分了然:“這兩個丫頭,一個比一個能演。”
嬤嬤手中的動作一頓,低聲道:“娘娘,那咱們要不要手?太子妃畢竟是您的外甥女……”
“手?”皇後輕笑一聲,搖了搖頭,“不必。東宮的事,讓他們自己鬧去。”
她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精光:“派人去東宮傳旨,就說本宮明去探望太子妃和柳侍妾。”
嬤嬤應聲退下。
皇後望着銅鏡裏自己的倒影,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這東宮的水,是時候該攪得更渾一些了。
窗外的夕陽,漸漸沉入西山。
東宮的燈火,一盞盞亮起,映着朱紅的宮牆,透着幾分說不出的詭譎。
偏殿裏,燭光搖曳,映着相擁的身影,溫馨脈脈,卻藏着刺骨的寒意。
主殿裏,燈火昏黃,柳清鳶靠在軟榻上,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眼底一片冰冷。
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早已愈演愈烈,而真正的廝,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