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喜對姐姐這個稱呼不感冒,總覺得無形中給她增加了責任和壓力。
她要做公主或者大小姐,於是命令周景琛這樣叫她。
同院子有個小孩叫方皓宇,跟他倆同齡,三人時常在一起玩。
有一回,方皓宇聽見周景琛問聞喜喊公主,方皓宇問:“她是公主,那你是王子嗎?”
聞喜斜睨他一眼:“你見過瘸腿的王子嗎?”
女孩無心的一句話清晰地落在周景琛敏感脆弱的心裏。
聞喜是公主,方皓宇可以做王子,其他人都可以做王子,但是瘸腿的周景琛不可以做她的王子。
那時他還不懂得什麼叫自卑。
隨着年齡的增長,隨着發覺所有看他的大人目光裏都飽含同情,隨着他永遠追趕不上聞喜蹦跳的步伐,他的自卑才慢慢地生發芽。
有一段時間,聞志庭察覺到他的異常,發現他總是低着頭,也不怎麼愛說話,便帶他去了一趟福利院。
周景琛在那裏看到許多殘疾的孩子:失去雙臂的,失去雙腿的,眼睛看不到的,失聰的......這給小小的他帶來不少震撼。
聞叔叔說:“景琛,有時候生活對我們不太公平。
你有完整的雙腿,在拐杖的幫助下你還能走路,這何嚐不是一種幸運。
等你長大後就會知道,其實每個人都是殘疾的,有的人殘疾在腿上,有的人殘疾在心裏。
別氣餒,孩子,這不影響你用自己的方式體驗這個世界。”
從上學前班開始,周景琛的成績一直很好,他的理解能力,記憶能力超強,比其他孩子更用功,每個老師都喜歡他。
而聞喜,恰恰跟他相反,兩個人如同正負極——
他是名列前茅、穩居第一的正,她是濫竽充數、倒數第一的負。
聞喜不在乎學習成績,整依舊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瘋丫頭似的,只知道玩。
有時候她會讓周景琛幫她寫作業,周景琛拒絕。
向阿姨早就交代過,幫聞喜寫作業就是害她。周景琛永遠不會害聞喜。
考試時,他把自己的卷子捂得嚴嚴實實的,偏不給她抄,聞喜氣得在課桌底下掐他的腰,踩他的腳。
聞喜很壞,可是聞喜又最好。
兩人每天一起上學,一起放學,如影隨形。
遇上壞天氣,地上結冰或者下過一場雨,遍地泥濘,周景琛走路會很不方便。
有時候他不小心打滑摔倒,聞喜會“啊”地大叫一聲,趕忙扶起他。
嘴上抱怨他笨,又不嫌棄他身上的泥,用她白皙的小手幫他拍掉身上的髒污,讓他的手臂搭着她的肩膀走。
倆人讀一年級那年,聞志庭正式上任廠長職位。
此後聞喜性格更是驕矜,每次跟着爸媽一起出門,總有人溜須拍馬:“喲,這是聞廠長家的小千金吧,長得真可愛!”
聞喜穿着漂亮的公主裙,頭上永遠扎兩個漂亮的大朵頭花,走路都恨不得橫着走,整小孔雀一樣,仰着小脖頸,又驕又傲。
在學校,在康十巷包括附近的幾條街,無人不知她的大名。
一提起她,人都道:聞喜啊,小名叫小喜鵲,聞廠長唯一的千金,那寵的跟公主似的。
去點心店,老板總要送她免費的糕點;在學校,老師都不會大聲對她說話;巷子裏的小夥伴們一起玩,都得讓着她;她每次去工廠,總有些叔叔阿姨輪番抱她,給她買糖吃。
聞喜風光的要命。
那時,每個學校裏總有那麼一群小霸王似的男孩愛欺負人,他們不敢欺負聞喜,卻敢欺負周景琛。
有一回,他們當着周景琛的面罵他是小瘸子。
“嘿,小瘸子,你的腿怎麼啦?”
“我媽媽說你是殘疾人,你怎麼能跟我們一個學校呢?”
“小瘸子,小瘸子,周景琛是個小瘸子。”
這件事很快通過方皓宇的嘴傳到了聞喜耳朵裏,當天她就單槍匹馬把欺負周景琛的那幾個人圍堵在牆角。
她怒氣沖沖,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那群小孩,凶凶的:
“周景琛是我弟弟,你們誰都不準欺負他!我爸爸是廠長,以後誰要是敢欺負我弟弟,我就讓我爸爸找你們父母去!把你們全部趕出學校,趕出廠子!”
有個孩子懟她:“他又不是你親弟弟,你們不是一個爸媽生的!他是周天祥撿來的野孩子。”
聞喜氣得上去撓他的臉:“他是我撿來的,他是我的人!”
聞喜胖胖的,普通男孩子打架不是她的對手,她抓着其中一個男孩,手腳並用使勁兒打。
張開口齒,死死咬住對方的胳膊,那被咬的男孩疼得嗚哩哇啦大哭。
其他人被她的瘋勁兒嚇得不敢上前。
聞喜張牙舞爪:“你們再敢欺負周景琛,我咬死你們!”
還有一回,他倆和方皓宇一起玩足球,方皓宇聽見聞喜叫周景琛小狗,他也有模有樣地學:“小狗,幫我把足球踢過來。”
誰知聞喜當時就炸毛了,她說周景琛是她一個人的小狗,不允許方皓宇這麼喊他。
自那以後,方皓宇知道了:聞喜太霸道,她可以欺負周景琛,但是不允許別人欺負他;她可以說周景琛小瘸子或者小狗,但是不允許別人這麼說他。
周景琛因爲小腿殘疾,身體的平衡性沒有正常孩子那麼好,摔倒,跌跤是常事,因此,他身上經常受傷。
有一回,他走路走得急,重重摔倒在地,磕到一塊尖銳的石頭上,膝蓋破皮流血。
回家後,聞喜拿着棉籤和碘伏小心翼翼地幫他處理傷口,擦完碘伏,她會撅着嘴學向芹那樣,輕輕吹一吹,輕聲問他:“疼嗎?”
從小到大,她都是這麼幫他,胳膊肘,膝蓋,各種淤青,流血,大大小小的傷口,大人不在家時基本上都是聞喜幫他處理,小小的她對此業務已經頗爲熟練。
有次暑假,周景琛摔得很嚴重,右胳膊上打了石膏,很多事都不了。聞志庭和向芹去上班,讓聞喜在家照顧他。
她幫他穿衣服,擠牙膏,盛飯,雖然嘴上抱怨,行動上卻絲毫不含糊。
那段時間周景琛最難爲情的事是上廁所。
他跟聞喜在海平公園玩,尿急憋不住,在家有馬桶,他可以坐着,在外邊很不方便。男孩子尿尿都得扶着,不然會弄得到處都是。
可是他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打着石膏,沒法兒尿尿。
聞喜見他憋得難受,拉他到牆角,伸手幫他扶住小麻雀,甕聲甕氣道:
“你快尿吧,要是尿褲了,我可不跟你一塊兒回家。”
“你閉上眼睛行不行?”周景琛說。
聞喜罵:“你事兒真多!我又不是沒看過!”
她閉上眼睛,等他解決完,又幫他拉好褲子。
周景琛一張臉紅得滴血,他鬼使神差問了句:“聞喜,要是方皓宇手不能動了,你也會這樣幫他尿尿嗎?”
聞喜白他一眼:“不會!”
周景琛很高興。
聞喜又說:“他四肢健全,又不是沒媽,用不着我幫他!”
周景琛頭埋得很低。
哦,原來聞喜幫他,只是因爲他可憐,同情他是個沒媽的孩子,是個殘疾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