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夏,平江市。
“你們是青梅竹馬咯?”宋向霖看着眼前這對和自己同齡的孩子,女孩眼睛大大的,皮膚白白的;男孩拄着個拐杖,似乎是左腿不大方便。
“不是!他是我弟弟,我是他姐姐!”聞喜說。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距離平江市一百多公裏的鄉下,聞喜的外公家。
暑假漫長,距離高一開學還有一個多月。
城裏太熱,向芹決定帶倆孩子去鄉下過暑假,順便和聞志庭一起去鄉下散散心,放鬆下緊繃的大腦。
宋向霖是聞喜本趟旅程的意外之喜,他媽媽是外公家隔壁鄰居的女兒,跟聞喜的媽媽是好朋友,也是趁着暑假到鄉下來玩的。
到了外公家,聞喜迫不及待拽着周景琛一起去看外公養的家畜,雞鴨豬大鵝,全都有。
她拉着周景琛往豬圈跑。圈裏的老母豬剛下了崽,幾只粉嘟嘟的小豬崽正擠在母豬肚皮底下拱,哼唧哼唧的,憨態可掬。
聞喜蹲在豬圈旁,周景琛視線掠過那幾只剛誕下的小豬崽,一下子就想到了小時候的聞喜。
他腦中零星記得幾個模糊的畫面,胖圓的聞喜,短粗的胳膊,肥嘟嘟紅撲撲的小臉,穿着開褲一扭一扭的屁股。
“喂,你看這只小豬像什麼啊?”聞喜問他。
像你。
周景琛差點就下意識脫口而出。
他躊躇半天,搖搖頭,“不知道。”
“你真傻,小豬當然長得像豬媽媽了。”
聞喜呵呵笑着,對鄉下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和興奮。
倆人剛出院子,就碰見了宋向霖和他媽媽。
“喲,你就是小喜鵲吧?好幾年沒見,咋長這麼高了?”宋向霖她媽揉揉聞喜的頭發,讓孩子們自己玩,她進屋找向芹敘舊去了。
“小喜鵲。”宋向霖叫她。
“昂。”聞喜應了聲。
“你也是來外婆家過暑假的嗎?”
“是的。”
宋向霖掃了眼跟她長得不大像的周景琛,問:“你們一起的?”
“昂。”聞喜又答。
“那你們是青梅竹馬咯?”
聞喜對聽不太懂的詞兒,一律下意識反駁:“不是!他是我弟弟,我是他姐姐!”
周景琛拄着拐杖,靜靜望着宋向霖。少年比他矮了半個頭,雙腿健美結實,陽光下泛着麥色光澤。
“噢~原來是姐弟啊。”宋向霖眼珠子一轉,問:“那你們怎麼長得不像?”
聞喜指指周景琛:“他是周爺爺撿來的。”
宋向霖覺得腦瓜子都疼了,怕自己越問越聊不明白,便說:“要不要一起去玩?”
他每年都來鄉下,比聞喜和周景琛更熟悉這裏的一草一木。
盛夏,四處都是好風景,萬物生機勃勃,生命力旺盛得要溢出來。
那個暑假,是聞喜和宋向霖異常開心的暑假,他們每天都在村子裏各處嬉玩。
周景琛亦步亦趨跟在兩人身後,鄉下道路不平整,他走得慢,也怕自己摔跤給聞喜丟人。
他默默注視着聞喜和宋向霖,看他們一起在田野裏奔跑,一起爬樹掏鳥窩,一起撿小溪邊的鴨蛋,一起去後山坡上探險。
聞喜笑得很開心,她好像真的很喜歡和宋向霖一起玩。
宋向霖的雙腿相當矯健,他帶着聞喜爬上很高的楊樹,像是個猴子,上上下下,四肢極其敏捷。
他們三個人總是一起,可是更多時候,他拄着拐杖默默坐在田埂邊,或者立在樹下等兩人。
周景琛仰着頭眼巴巴盯着兩人,幻想和聞喜一起坐在樹上愜意晃蕩雙腿的男孩是自己.....
宋向霖用小木棍一筆一劃在大地上寫出自己的名字。
“宋、向、霖,”聞喜笑着說:“你的名字真好聽。”
周景琛眼底黯然,盯着聞喜小櫻桃般漂亮的嘴巴,她說,宋向霖,你的名字真好聽。
她從沒說過“周景琛你的名字真好聽”呢。
聞喜頭發上掛着一草屑,托着腮,沖人家憨憨地笑:“我可以叫你向霖嗎?”
對方說:“當然可以。”
後來,聞喜經常喊他:向霖,向霖,向霖......
“向霖,你看那只蝴蝶!”
“向霖,我們去摘野草莓吧!”
“向霖,等等我呀!”
她的聲音清亮亮的,帶着點嬌氣,又透着甜,像枝頭的小喜鵲,一聲聲,都啄在周景琛的心上,啄得他皮開肉綻。
周景琛塌着肩膀,嘆了口氣,她從沒有這樣親昵地叫過他“景琛”。
她有時喚他全名“周景琛”,有時喚他“小狗”,語氣是那樣霸道,凶巴巴。
天高雲闊,風裏飄着青草和野花的香氣,漫山遍野的綠意,濃得化不開。
宋向霖和聞喜在山坡上比賽跑步,讓周景琛當裁判,清瘦的男孩形單影只,拄着拐杖站立在終點。
他看着聞喜急速跑起來,兩條腿甩得飛快,她竟然跑得比宋向霖還快一點。
風將她的馬尾拂起來,兩鬢的碎發紛飛,她歡天喜地奔向他,在跑過終點時,她沒停,一把撲到周景琛身上。
兩人一齊向後倒,陷入柔軟厚重的草地裏。
“小狗,我跑得快不快?”她口起伏,呼吸聲急促,眼睛被笑意浸染得格外明亮。
曠野寂美,少年的心跳聲震耳欲聾。
宋向霖輸了比賽,他履約,帶着聞喜和周景琛去自己的一處秘密基地。
那是村後掩映在一處樹林中的蜿蜒小溪,流水聲潺潺,鳥鳴唧唧。
兩人挽起褲管站在溪裏摸魚,摸到一條便往岸上扔一條,周景琛把那些小魚聚攏在一處,負責看管好他們的戰利品。
聞喜調皮,正抓着魚,突然用手捧一掌心水灑到宋向霖臉上,對方不甘示弱,也舀水灑她,兩人一來二去玩得不亦樂乎,歡笑聲蕩溢樹林。
周景琛將雙臂緊緊地抱在前,坐在岸邊,默默移開視線,抿着唇低頭看自己手邊的小螞蟻。
那只小螞蟻有六條腿呢,扛着一粒什麼種子,跑得非常快。
周景琛拔一棵草攔住它的去路,它立刻繞開,前進。
他在它面前放了塊大石頭,山一樣橫亙在那螞蟻跟前。
螞蟻沒有氣餒,繼續往側面繞,前行的步履不停,似乎沒有什麼困難能夠打敗它。
周景琛再抬頭時,見兩人已經往岸上走了。
他掩去眼底失落,靜靜凝視着聞喜,方才清冷的眸子裏,此刻似流動着星光。
溪邊石頭溼滑,覆着一層綠色的青苔,聞喜沒踩穩,一踉蹌,不小心崴了下腳,摔到溪水裏,水花四濺。
她疼得“啊”了一聲,手裏的魚也飛了。
“聞喜!”周景琛的心一下子揪緊了,他顧不上腳下的路滑,拄着拐杖踉蹌着往溪邊沖。
可他的速度,終究還是慢了一步。宋向霖已經眼疾手快地跳進水裏,一把將聞喜撈了起來,扶着她穩穩地走上了岸。
聞喜的腳踝腫得老高,紅得嚇人。
宋向霖二話不說,蹲下身,背起聞喜就往家走。他的腳步穩健,穿過密密的樹林,走過坑窪的野道,踏過炊煙嫋嫋的村落,一路輕輕鬆鬆,絲毫不見吃力。
周景琛跟在後面,拄着拐杖的步伐還沒有宋向霖背着人的速度快。
他一邊惴惴不安地擔心聞喜,一邊又感覺心口像是被雜草密密麻麻地堵住。
三個孩子一進院,聞志庭和向芹以爲閨女出啥事了,嚇壞了。
村頭的赤腳醫生來家裏看了下,說無大礙。
在一白瓷小碟裏倒了點白酒,點燃一張紙,白酒瞬間燃燒起來,他手伸進藍色火焰裏,沾了熱燙的白酒迅速抹到聞喜的腳踝處,按揉吸收。
聞喜半靠在聞志庭懷裏,摟着爸爸的脖子,患處被按得疼的哇哇叫喚,眼淚紛飛。
向芹心疼,嘴上又嗔她:“越大越嬌氣了。”
聞喜吸了吸鼻子,沖着媽媽吐了吐舌頭,眼淚還掛在睫毛上,模樣又可憐又可愛。
還好傷得不重,不過五天,聞喜的腳踝就消腫了,又能蹦蹦跳跳地滿院子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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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她和周景琛同住一間房,房間裏擺着兩張小床,是聞喜那兩個上大學的表姐回來時睡的。
聞喜在鄉下什麼都不怕,只怕一樣,農村鬼故事。
外公外婆總愛坐在院子裏的老槐樹下,講那些老掉牙的奇聞軼事,還有些神神叨叨的鬼故事。她膽子小,卻偏偏愛聽,聽得津津有味,可到了晚上,就嚇得連廁所都不敢自己去。
於是很多個晚上,她會躺在床上,先把周景琛叫醒,等周景琛醒來幫她拉開電燈,再拄着小拐杖陪她一起去廁所。
月黑風高夜,偶爾有幾聲狗吠從遠處傳來,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蟲鳴聲此起彼伏,在寂靜的黑夜裏被無限放大,聽得人心裏發毛。
聞喜緊挨着周景琛,手挽着他的胳膊,一路由他護送去廁所。
這裏的鄉下,是那種坐便旱廁,門口拉一道簾子作遮擋。
聞喜脫了褲子,倏然緊張朝外喊:“周景琛,你不準走。”
“沒走,我就在這兒。”周景琛站在門外不遠處等着她。
等她上完,倆人一塊兒回院裏。院門口那盞昏黃的燈微弱亮着,四下黑得很,聞喜提心吊膽,眼神不敢亂飄,緊緊抓住周景琛的胳膊。
“聞喜,你怎麼膽子這麼小?”周景琛問。
聞喜伸手在他腰上擰了把,咬牙道:“我不是膽子小,我就是.......喜歡上廁所的時候有個伴兒。”
“我在學校也這樣的呀,每次上廁所都要叫姜小雅她們一起。”
她哼了一聲,推開他,“你要是不想陪我一起,我下次不叫你了。”
周景琛連忙解釋:“沒有,我不是那個意思。”
聞喜本就故意嘴硬,見他解釋,心底有些得意,警告:“不準再說我膽子小!”
“那你以後能不能別掐我擰我了?”他問。
聞喜瞪他一眼,理直氣壯:“不能!”
那個暑假,就在這樣的嬉笑打鬧裏,一天天溜走了。
臨走的那天,宋向霖特地來送他們,“明年暑假,你再帶着你弟弟來玩啊,我還帶你們去摸魚!”
聞喜笑得眉眼彎彎,用力點頭:“好啊好啊!一言爲定!”
周景琛站在她身旁,靜靜注視着她笑靨如花的樣子。
風拂過槐樹葉,沙沙作響。
那個夏天的風,帶着點甜,又帶着點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