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浸透了靖王府的每一寸磚瓦。
主院正廳之內,燈火通明,卻死寂得能聽見燭芯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噼啪”輕響。這聲音,像一記記無形的鞭子,抽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靖王蕭珏塵面沉似水,一身玄色錦袍更襯得他臉色鐵青。他坐在主位上,指節分明的大手緊緊攥着椅子的扶手,手背青筋暴起,顯示着主人極度的隱忍與怒火。
他的身側,依偎着他最寵愛的側妃柳如月。此刻的柳如月,一張芙蓉秀面慘白如紙,眼角還掛着未幹的淚痕,嬌弱的身子在不住地發抖,仿佛一朵在狂風暴雨中備受摧殘的白蓮,惹人無限憐愛。
而在這令人窒息的對峙中,唯一氣定神閒的,卻是跪在廳中央的靖王妃——雲清言。
她一襲素色衣裙,墨發未加任何繁瑣的珠釵,只簡單地用一根木簪綰住。她就那麼靜靜地跪着,背脊挺得筆直,纖細的脖頸勾勒出天鵝般優雅的弧度。從始至終,她的臉上沒有半分驚惶或委屈,那雙清澈如古井的眸子裏,甚至還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洞悉一切的冷然。
就在半個時辰前,一場精心策劃的栽贓陷害大戲,剛剛以一種誰也未曾料到的方式狼狽收場。
柳如月“誤食”了雲清言送來的燕窩後“中毒”,上吐下瀉,面色青紫。所有證據,從人證到物證,都天衣無縫地指向了雲清言這個善妒的正妃。蕭珏塵雷霆震怒,幾乎要當場將她廢黜,打入死牢。
可誰知,這位一向被視爲懦弱無能、癡戀靖王而不得的王妃,竟在絕境中爆發出了驚人的能量。
她不辯解,不哭鬧,只是冷靜地上前,在衆人驚疑的目光中,捏開了柳如月的嘴,伸手探入,隨即猛地一壓其腹部。柳如月在一陣劇烈的嘔吐後,吐出了一塊尚未完全消化的、帶着奇異紅色的菌菇。
而後,雲清言用幾根銀針刺入柳如月幾處看似毫不相幹的穴位,那駭人的青紫色竟肉眼可見地褪去,只剩下病弱的蒼白。
“王爺,”她當時的聲音清冷而平穩,響徹整個正廳,“側妃娘娘中的,並非什麼奇毒,而是‘見手青’的菌菇之毒。此物食之會產生幻覺,上吐下瀉,表征與某些劇毒相似,但只要催吐及時,輔以針灸疏通血氣,並無性命之憂。真正致命的毒,可不會給王妃時間請來王爺,演出這麼一出情深意切的戲碼。”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那碗被打翻在地的燕窩,嘴角勾起一抹譏諷:“至於這碗燕窩,純淨得很。倒是側妃娘娘的貼身婢女,剛才情急之下將一個紙包塞入袖中,不知裏面裝的是何物?”
那婢女當場嚇得魂飛魄散,紙包被搜出,裏面正是“見手青”的粉末。
一場必死之局,瞬間逆轉。
此刻,鬧劇已經落幕,幫凶的奴婢被拖了下去,可這廳堂內的氣氛,卻比剛才更加凝重。
蕭珏塵的怒火,從針對雲清言,轉移到了眼前這場拙劣的騙局,以及那個讓他丟盡了顏面的女人。可柳如月是他心尖上的人,他舍不得苛責半分,於是,這股無處發泄的怒火,最終還是回到了雲清言的身上。
“雲清言。”
蕭珏塵終於開口,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冰冷刺骨。
“臣妾在。”雲清言緩緩抬眸,平靜地與他對視。
這張臉,他曾經無比厭惡。原主癡纏他多年,用盡手段嫁入王府,卻始終得不到他半點垂青。她的眼神總是充滿了卑微的祈求和愛慕,像一只搖尾乞憐的小狗。
可現在,這雙眼睛裏什麼都沒有了。沒有愛,沒有恨,甚至沒有懼怕。那是一種純粹的、居高臨下的審視,仿佛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王爺,而是一件……不值一提的物品。
這種眼神,讓蕭珏塵心中那股無名火燒得更旺。
“你好大的膽子!”他猛地一拍扶手,厲聲喝道,“即便如月有錯,你身爲正妃,不思規勸,反而用這等手段折辱於她,可知罪?!”
這話一出,連柳如月都微微一怔,隨即眼中閃過一絲得意。她就知道,王爺是向着她的。
雲清言心中冷笑。
這就是典型的“蕩婦羞辱”邏輯,無論事實如何,先從道德上給你定罪。可惜,她這具身體裏,早已不是那個愛他愛到失去自我的古代閨秀,而是一個來自二十一世紀、見慣了生死與人性的外科主刀醫生。
跟她玩邏輯遊戲?他還嫩了點。
“王爺此言差矣。”雲清言不卑不亢地開口,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第一,側妃娘娘並非‘有錯’,而是‘構陷’,意圖謀害臣妾性命。這在王府,乃至大周律法中,皆是重罪。臣妾若不自證清白,此刻恐怕已是一具屍體。敢問王爺,是臣妾的性命重要,還是側妃娘娘的臉面重要?”
“第二,臣妾所爲,皆是救人之舉。催吐,是爲排出毒物;針灸,是爲緩解症狀。何來‘折辱’一說?莫非在王爺眼中,救死扶傷,反倒成了罪過?”
“你……”蕭珏塵被她堵得一時語塞,臉色漲得發紫。他從未見過如此伶牙俐齒的雲清言,仿佛一夜之間脫胎換骨。
雲清言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繼續說道:“第三,臣妾身爲王府正妃,有掌管後院之責。如今側妃行此惡劣之事,擾亂王府安寧,敗壞王府聲譽。臣妾若不加以處置,何以服衆?何以維持王府體面?王爺如今不追究始作俑者,反而問罪於舍身自保的臣妾,若傳揚出去,不知世人會如何看待靖王府的家規,又會如何看待王爺您的……公正嚴明?”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鋒利的刀,精準地刺在蕭珏塵最在意的“臉面”和“聲譽”之上。
他可以不在乎雲清言的死活,但他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名聲和皇家的體面。
看着蕭珏塵那張變幻莫測的臉,雲清言知道,這一局,她又贏了。
她緩緩低下頭,語氣卻依舊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臣妾自知今日之事,令王爺動怒。爲免王爺見了臣妾心煩,臣妾自請禁足於清秋苑,靜心思過。王爺也可借此機會,好生安撫受了‘驚嚇’的側妃娘娘。”
她將“驚嚇”二字咬得極輕,卻充滿了無盡的嘲諷。
這番話,既是給了蕭珏塵一個台階下,也是一種以退爲進的策略。她太清楚了,現在的自己羽翼未豐,在這座王府裏如履薄冰。一時的勝利,不代表長久的安全。她需要時間,需要一個絕對安靜、不被打擾的環境,來梳理原主的記憶,規劃未來的路。
這個看似懲罰的“禁足”,正是她眼下最需要的東西。
蕭珏塵死死地盯着她,目光復雜難辨。有憤怒,有驚疑,還有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忌憚。
良久,他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準了。沒有本王的命令,不許踏出清秋苑半步!”
“謝王爺。”
雲清言平靜地叩首,然後緩緩站起身,自始至終,沒有再看柳如月一眼。她轉身,步履從容地走出了這間讓她感到窒息的屋子,只留下一個清瘦而決絕的背影。
走出正廳,冰冷的夜風迎面吹來,讓她混沌的頭腦清醒了幾分。
貼身丫鬟綠竹早已等在外面,見她出來,連忙迎上來,眼中滿是淚水和後怕:“王妃……您沒事吧?”
“我沒事。”雲清言搖搖頭,抬頭望向天邊那輪殘月。
月光下,她的眼神幽深如海。
禁足?對別人來說,或許是囚籠。但對她雲清言而言,那將是她在這吃人的王府裏,爲自己打造的、最堅固的堡壘與……手術室。
一場真正的好戲,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