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墨,悄無聲息地籠罩着藍田縣縣衙。
屋內,燭火搖曳,光影在牆壁上晃蕩,給本就昏暗的空間添了幾分幽邃。
蘇策坐在案幾前,右手緊握着毛筆,那毛筆在他修長的手指間,似有千斤重,每挪動一分,都顯得極爲艱難。
他眉頭緊鎖,雙眼緊緊盯着面前攤開的奏折,那奏折上已零星寫了幾行字,歪歪扭扭、猶如蚯蚓亂爬,與周圍規整的陳設格格不入。
“唉,都穿越過來兩年了,這繁體字寫起來怎麼還是這麼不順手!”
蘇策輕嘆一聲,看着奏折上的字跡,嘴角先是扯出一抹玩世不恭的弧度,轉瞬便化作一抹苦澀的笑。
他自幼在現代社會長大,習慣了簡體字與鍵盤,陡然置身於這貞觀年間,面對繁體字書寫,着實難以適應。
他猛地想起什麼,沖着窗外高聲喊道:“福伯、福伯,你在不在?快來幫我一下!”
聲音在寂靜的夜裏傳得很遠,驚起了枝頭棲息的鳥兒。
“老爺,您喚我?來啦!”
門簾被輕輕挑起,一位年近五旬、面容和藹,帶着幾分沉穩氣質的老者快步走進來。
老者身着樸素卻整潔的衣物,進門後,雙手抱拳,恭敬地問道,“老爺,有何吩咐?”
蘇策臉上擠出笑容,語氣中卻難掩焦急:“福伯,快過來幫我看看這奏折。”
福伯無奈地苦笑一聲,躬身說道:“老爺,您這稱呼可折煞老奴了。按族裏規矩,老奴身爲您的管家,伺候您是本分。您年紀雖輕,卻身負縣令重任,往後莫要再這般客氣,否則老奴實在惶恐。”
福伯跟隨蘇策多年,深知這位年輕縣令的脾性,不拘小節,對下人和善。
蘇策哈哈一笑,隨手將桌上寫壞的奏折揉成一團,丟進紙簍,又攤開一份嶄新的空白奏折,說道:“福伯,別囉嗦啦,老規矩,我說,您寫。”
“哎,好嘞。” 福伯應了一聲,熟稔地走到水盆邊,挽起袖口,仔細淨手,而後恭恭敬敬地坐到桌前,抬頭,目光專注地看着蘇策。
他腰背挺直,坐姿端正,盡顯飽讀詩書之人的風範。
蘇策略作思忖,在腦海裏費力地搜羅着適合的詞句,緩緩開口:“嗯...... 這麼寫 ——貞觀十年夏,藍田縣遭旱魃肆虐,烈日高懸,久未降雨,田間禾苗皆呈枯萎之態。”
“土地幹裂,水源幾近幹涸,百姓憂心忡忡,生計艱難......’”
他邊說邊在屋內踱步,時而皺眉,時而停頓,努力回憶着古文中描述旱災的詞句。
福伯面露難色,看着蘇策,欲言又止。
蘇策見狀,樂了:“福伯,您有話直說,別憋着,瞧您這模樣,跟有心事似的。”
蘇策對福伯極爲了解,知道他心中必有疑惑。
福伯猶豫着撓了撓頭,說道:“老爺,自您三年前到咱藍田縣,帶領大夥興修水利,挖渠築壩,這兩年縣裏風調雨順,哪有什麼旱災啊。您不僅不向朝廷表功,還總報災,這是爲何呀?”
福伯眼中滿是不解,他跟隨蘇策,見證了藍田縣的繁榮,實在不明白蘇策此舉的意圖。
蘇策聞言,沒有立刻作答,眼神幽深,透着旁人難以捉摸的光亮。
他那張白皙俊朗的臉上,此刻滿是堅定與自信。
可一開口,那語氣卻帶着幾分隨性:“哪來這麼多爲什麼,我是縣令,還是你是縣令?讓你咋寫就咋寫!”
蘇策有意岔開話題,他深知其中緣由復雜,一時難以向福伯解釋清楚。
福伯無奈地搖了搖頭,提筆繼續書寫。
只是他一邊寫,眉頭依舊緊緊皺着,模樣有些滑稽,蘇策瞧着,忍不住再次大笑起來。
福伯的書法功底深厚,筆下字跡工整有力,與蘇策的 “鬼畫符” 形成鮮明對比。
蘇策瞧了眼福伯筆下工整的字跡,滿意地點點頭,說道:“不愧是老江湖,這字比我的強太多了。來,接着往下寫。”
“旱情初現,臣爲保百姓生機,亦遵民生爲要之念,無奈先尋水源,再施抗旱之策。然天災無情,實難盡如人意......’”
蘇策邊說邊湊近福伯,看着他書寫,時不時微微點頭。
福伯實在憋不住了,一臉困惑地說道:“老爺,咱藍田縣如今繁榮昌盛,百姓安居樂業,哪有什麼旱災之苦啊。還有,您本是進士出身,可爲何自三年前起,這字...... 變得如此...... 難以辨認?”
福伯心中的疑惑積壓已久,今日終於忍不住一並道出。
蘇策翻了個白眼,說道:“福伯,您就直說我的字像鬼畫符得了。”
蘇策對自己的字也有自知之明,每次看到自己寫的字,都覺得哭笑不得。
福伯尷尬地笑了笑,撓撓頭,沒敢吭聲。
“我不是說了嘛,兩年前我不慎摔了一跤,腦袋受創,之後手就不太聽使喚,寫字也就成這樣了。”
蘇策神色閃過一絲不自然,趕忙岔開話題,“這奏折明早就要送出去,你再這麼磨磨蹭蹭,什麼時候能寫完?”
蘇策心裏清楚,這理由難以服衆,但也只能暫時敷衍過去。
福伯看了看寫了一半的奏折,又瞧了瞧蘇策,滿心疑惑,忍不住嘟囔道:“老爺,我實在想不明白,您爲何不願上書表功?咱藍田縣在您治理下,這幾年變化翻天覆地,陛下要是知道了,肯定會提拔您,到時候光宗耀祖,不好嗎?”
福伯滿心期待着蘇策能飛黃騰達,也爲他的 “不思進取” 感到惋惜。
“你快打住吧!” 蘇策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提拔?我看是把我往火坑裏推!”
蘇策知道,不跟福伯解釋清楚,這執拗的老頭怕是今晚都睡不好覺。
好在福伯是家中老管家,爲人忠誠可靠,蘇策決定跟他交底:“我問你,當今天子這幾年整治官員,手段如何?”
蘇策神色變得嚴肅起來,目光緊緊盯着福伯。
“這……” 福伯思索片刻,一時語塞。
他回想起朝堂之上的風雲變幻,近年來,因貪腐、瀆職等事被懲處的官員不在少數,許多家族一朝覆滅。
“我跟你說,遠的不說,就前幾年,朝堂之上因貪腐、瀆職等事,被懲處的官員還少嗎?多少官員一朝獲罪,滿門遭殃。這時候我去表功,不是找事兒嘛!”
蘇策眉頭緊鎖,神色凝重,抬眼看向窗外那被夜色籠罩的街巷,一陣寒風吹過,他不禁打了個哆嗦。
還有許多話他沒敢對福伯講,因爲說了福伯也未必能信。
雖說蘇策對唐朝歷史並非了如指掌,但太子李承乾造反這等重大事件他還是知曉的。
如今,朝堂局勢看似穩定,實則暗藏洶涌。
李承乾身爲太子,卻心懷不軌,暗中集結勢力,意圖謀朝篡位。
李世民察覺後,雷霆出擊,將太子一黨盡數殲滅。這場內亂雖已平息,可朝堂之上依舊人心惶惶,各方勢力也在暗中蠢蠢欲動。
蘇策深知,在這復雜局勢下,稍有不慎便可能萬劫不復。
自己此時若過度張揚,被卷入朝堂爭鬥,後果不堪設想。
況且,未來朝堂走向難以預測,說不定哪天局勢突變,自己這個 “異類” 就會成爲某些勢力的眼中釘。
“福伯,接下來奏折這麼寫。” 蘇策定了定神,繼續說道。
“關中之地,歷經戰亂,地力漸疲。加之近年雨水不均,旱澇交替,農田收成大減。肥沃之田,多爲世家大族、勳貴所占,普通百姓能耕種之田,皆爲貧瘠之所。”
福伯一邊書寫,一邊眉頭微皺,他看着如今藍田縣在蘇策治理下,農田水利完備,莊稼年年豐收,實在難以將蘇策所言與眼前景象聯系起來,但他向來信任蘇策,便默默將這些話記錄下來。
蘇策瞧着福伯書寫的模樣,心中暗自盤算,自己這般哭窮,順帶還能隱晦地向李世民反映世家勳貴兼並土地之事。
希望陛下能明察,可千萬別把自己誤當成那些貪腐之臣,牽連進去。
想到這,蘇策不禁低聲念叨:“陛下啊陛下,您看到這奏折,可要洞察臣的一片苦心呐。”
蘇策滿意地看了看寫了一半的奏折,突然問道:“福伯,咱藍田縣如今戶籍之事一直是你在打理,縣裏現在有多少民戶啊?”
福伯緩緩擱下筆,認真思索後答道:“大人,兩年前遭蝗災,縣裏本有兩萬餘戶,百姓逃了不少,只剩八千餘戶。但自從大人您來了,推行諸多利民之策,招徠流民安置,如今已增至一萬五千戶左右。”
“嗯……” 蘇策沉思片刻,開口道,“那就這麼寫。”
“百姓歷經災荒,元氣大傷,人心思惰。又逢天災不斷,家境殷實者亦資產受損,難以儲備豐年之糧。一遇災荒,便賣兒鬻女,背井離鄉,如今縣中所剩民戶不足萬戶。”
福伯這次連猶豫都沒有,依照蘇策所言,一筆一劃認真書寫。
反正跟着老爺這麼久,這類與實情相悖的奏折也寫了不少,早已駕輕就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