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車在官道盡頭緩緩停下時,輪軸發出一聲裂帛似的脆響,拉車的老牛前蹄重重砸在地上,渾濁的眼睛裏滲出血絲。
車簾被風掀起半幅,露出五張灰敗的臉——最前排是個頭發花白的老婦,她枯瘦的手抓着車沿,指縫裏還嵌着草屑;中間蜷着個穿靛青布裙的婦人,懷裏襁褓動了動,嬰兒的啼哭像一根細針,扎破了暮色裏的寂靜;最後是兩個半大孩子,嘴唇皸裂得滲血,正用發顫的手去夠車板上半塊發黑的餅。
"英雄......"老婦的聲音像破風箱,"救救我們......青榆溝......不能去......夜裏......燈會動......"話音未落,她的頭就歪向一邊,喉結重重滾動兩下,昏死過去。
蕭斬蹲下身,指尖按上老婦頸側。
脈搏細若遊絲,皮膚下的血管泛着青紫色,湊近時,一絲若有若無的蟲腥味鑽進鼻腔——那氣味像腐爛的蠶繭混着潮泥,他瞳孔微縮,抬眼時正看見黑鴉單膝跪在車旁,鏽刀擱在膝頭,目光如刀掃過車內每一張臉。
"抬進壁壘。"蕭斬起身時帶起一陣風,斷風刀的刀鞘撞在石牆上,"先喂淨水。"
黑鴉應了一聲,俯身去抱老婦,粗布袖口擦過她手背時,老婦指甲突然暴長半寸,深深掐進黑鴉手腕。
黑鴉悶哼一聲,卻沒鬆手,反而用另一只手扣住老婦腕骨:"她在抽我血。"
蕭斬的刀已經出鞘三寸。
刀光映得老婦臉上的皺紋更顯猙獰,可她的指甲很快軟了下去,像被火烤化的蠟。
黑鴉甩了甩手腕,傷口處滲出兩滴黑血:"毒的?"
"不是毒。"孫瘸子不知何時湊過來,皺着鼻子嗅了嗅,他的瘸腿在地上輕點,"這味兒......像地穴深處的溼苔,還混着點甜腐。
前年我去黑脊坑采還陽草,那坑底有片爛泥塘,泡着半具穿道袍的屍體,身上爬滿白生生的肉蟲,就這味兒。"
蕭斬的眉峰擰成刀刻的痕。
他望向壁壘內——李寡婦正抱着小娃站在石牆邊,小娃的手指勾着她的衣襟,眼睛卻直勾勾盯着破車;藥圃裏的藥草在晚風裏搖晃,孫瘸子新種的紫蘇葉上還凝着水珠。
三天前他用斷風刀劈開這片石崖時,只想着有個遮風的地兒;現在石牆裏有了燈火,有了火氣,卻也有了要護的人。
"去淨水池。"他對黑鴉說,"給他們灌半盞水,多一滴都不行。"
黑鴉點頭,扛着老虎往壁壘走。
孫瘸子扯了扯蕭斬的衣角:"那老東西說青榆溝不能去......"
"我知道。"蕭斬摸了摸腰間的系統光屏,生存點20的數字刺得他眼睛疼。
淨水池的水位線昨晚降了三寸,糧袋裏的粟米倒出來,勉強能數清顆粒。
他抬頭望向東南方,夜色裏有團幽綠的光在雲後忽明忽暗,像只巨獸在呼吸,"但壁壘裏的水撐不過七天,糧撐不過半月。
青榆溝要是有活泉......"
"那就是條血路。"黑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他不知何時折返,鏽刀在掌心轉了個花,"我跟着你砍過礦洞的活屍,劈過林子裏的妖狼。
活屍會動,妖狼會咬,這青榆溝的燈......"他嗤笑一聲,"總不會比活屍難砍。"
孫瘸子的喉結動了動。
他摸了摸背上的藥囊,裏面裝着他攢了半年的鶴頂紅粉、曼陀羅汁,還有半塊曬幹的蟾酥。"我在黑脊坑見過蟲潮。"他聲音發悶,"那些蟲能啃光整座山的樹根,啃穿石頭......要是青榆溝的蟲......"
"那就連根帶根一起砍。"蕭斬打斷他。
他轉身走向武器架,斷風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系統光屏在眼前浮動,【技能熔爐】的圖標閃着紅光——他昨夜把三具妖狼的晶核投了進去,熔出一道【斷風·裂影斬】的強化烙印。
指尖輕點,Lv.2的烙印瞬間融入刀身,刀柄上的雲紋泛起金芒。
"明早出發。"他說,"黑鴉帶繩索、火折子;瘸子帶毒粉、止血草。"
黑鴉應了,轉身去收拾行裝。
孫瘸子蹲在地上,用枯枝在泥裏畫着什麼,畫到一半又抹了:"蕭爺,那車上的人......"
"活不過今夜。"蕭斬的聲音像塊冷鐵,"老婦的氣血早枯了,她撐着一口氣到這兒,就是爲了把青榆溝的消息送出來。"他望着壁壘外的官道,月光把車轍印照得發白,"她知道我們會去,所以才說'不能去'——這世道,真話往往要反着聽。"
次日清晨,三人踩着露水出發。
蕭斬走在前頭,斷風刀斜挎在腰;黑鴉跟在左側,鏽刀用粗布裹着,背上還捆了兩丈麻繩;孫瘸子落在最後,藥囊隨着他的瘸腿一顛一顛,裏面的陶瓶撞出清脆的響。
山路越走越窄,兩旁的灌木漸漸變成碗口粗的藤蔓,像無數條綠蛇纏在樹幹上。
霧氣從山坳裏漫上來,沾在刀刃上,凝成細小的水珠。
蕭斬的鞋尖踢到塊碎石,碎石骨碌碌滾進草叢,驚起一片褐色的飛蟲——那些蟲翅膀上有金色斑點,撲棱棱飛向霧裏,轉眼沒了蹤影。
"不對勁。"黑鴉突然停步,鏽刀抽出半寸,"蟲不該這個時候飛。"
蕭斬沒說話。
他盯着腳邊的一株野菊,花盤已經枯萎,可花莖上爬滿細如發絲的白蟲,正順着他的鞋幫往上攀。
他屈指一彈,刀氣掠過,白蟲瞬間焦成灰。
"青榆溝到了。"孫瘸子的聲音發顫。
他指着霧中若隱若現的影——幾座青瓦白牆的屋舍,村口立着塊石碑,"青榆溝"三個字被血漬浸得發紅,像剛從人身上剜下來的肉。
三人潛到村口老槐樹下。
蕭斬撥開一叢枯稻穗,莖芯裏突然鑽出條拇指粗的黑蟲,蟲身布滿環狀紋路,正用鋒利的口器啃食莖髓。
他眼神一冷:"天災旱不死稻子,是這些蟲啃的。"
黑鴉的鏽刀在掌心捏得發燙。
他望着村內——沒有犬吠,沒有雞鳴,連炊煙都沒有。
窗櫺後有幽綠的光在移動,像有人提着燈籠巡夜,可始終不見人影。"燈在動。"他低聲道,"那老婦說的......"
"噓。"孫瘸子突然拽了拽兩人的衣角。
霧氣裏傳來拖沓的腳步聲。
一個老者從最東頭的屋舍裏走出來,穿月白粗布袍,腰系藍布帶,竹杖點地時發出"篤篤"的響。
他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連一根亂發都沒有,面容清癯,倒像是災變前在書院裏講學的先生。
"地脈安寧,靈蟲賜淨。"老者站在門前,對着虛空作了個揖,"燈火不熄,血脈永續。"他的聲音抑揚頓挫,像是在念誦什麼經文。
說完便轉身回屋,門扉"吱呀"一聲合上,窗櫺後的綠燈暗了兩盞。
"徐崇文!"孫瘸子的牙齒打顫,"災變前南七郡的義學先生,我兒子還跟他讀過《三字經》......他怎麼......"
蕭斬盯着那扇門。
門楣上掛着塊木牌,刻着"耕讀傳家"四個字,墨跡未幹。
他摸了摸斷風刀的刀柄,刀身傳來微微的震顫——這是系統在預警危險。"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能在亂世守着村子十年。"他的聲音像冰碴子,"靠的不是仁義。"
暮色漸沉。
霧氣更濃了,像團化不開的墨。
村內的綠燈一盞接一盞亮起,在霧裏暈成模糊的光斑,像無數雙綠眼睛正盯着他們。
蕭斬的手指在刀鞘上敲了三下——這是行動的暗號。
黑鴉解下背上的麻繩,孫瘸子摸出個裝着迷煙的陶瓶,三人的影子漸漸融進霧裏,朝着村口那扇掛着"耕讀傳家"木牌的門,緩緩摸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