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尖銳到幾乎要撕裂耳膜的蟬鳴,像是生鏽的鋸子拉扯着沈晚的神經,硬生生將她從無邊的黑暗與沉寂中拽了出來。
頭痛欲裂,仿佛有無數根鋼針在顱內攪動。喉嚨幹得冒火,身體卻沉重得不聽使喚,像被無形的巨石死死壓住。她費力地想睜開眼,眼皮卻像焊住了一般,只能勉強撐開一條細微的縫隙。
模糊的光線滲入,勾勒出老式木椽和暗沉瓦片的輪廓,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淡淡的黴味、塵土味,以及……一種久遠而熟悉的草木灰氣息。
這是哪兒?
她不是應該在ICU病房嗎?心電監護儀刺耳的警報聲呢?那場該死的車禍帶來的劇痛呢?沈晚的意識混沌不堪,三十六歲的人生記憶如同破碎的玻璃,散落一地,一時難以拼湊。
“吱呀——”
一聲老舊木門被推開的澀響打斷了她的掙扎。腳步聲輕輕靠近,帶着一種小心翼翼。
“晚晚?醒了嗎?喝點水不?”
一個極其熟悉,卻又遙遠得仿佛隔了幾個世紀的聲音,溫柔地在她耳邊響起。
沈晚的心髒猛地一縮,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瞬間壓過了身體的不適。這聲音……這明明是……
她用盡全身力氣,終於掀開了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視線逐漸聚焦。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湊得很近的、年輕婦人的臉。大約二十七八歲的年紀,皮膚是長期勞作的微黑,卻透着健康的光澤。眉眼溫婉,眼神裏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擔憂和關切。烏黑的頭發簡單地用一根最老式的黑色橡皮筋扎在腦後,幾縷碎發被汗水濡溼,貼在光潔的額角。
沈晚的瞳孔驟然放大,呼吸在這一刻徹底停滯。
媽?
李秀蘭?!
怎麼可能?!母親明明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因爲積勞成疾和一場突如其來的重病,在她十歲那年就去世了!那時的母親,被生活磋磨得遠比眼前這人蒼老憔悴!
巨大的震驚和荒謬感如同海嘯般席卷了她,讓她完全無法思考。她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這張無比熟悉、刻入骨髓的年輕臉龐,仿佛一眨眼,它就會像泡沫一樣消失。
李秀蘭被女兒直勾勾、卻不帶絲毫焦距的眼神看得有些心慌,忍不住伸出手,用手背輕輕貼了貼她的額頭。
“咋了晚晚?還是難受得厲害?燒好像退點了啊……”那手心帶着常年幹農活的薄繭,觸感粗糙卻異常溫暖真實。
真實的觸感讓沈晚猛地一個激靈。
她艱難地轉動眼球,視線越過母親年輕的臉龐,茫然地掃視着周圍。
糊着舊報紙的土坯牆,牆上貼着一張泛白的“年年有餘”年畫。掉了漆的暗紅色木頭衣櫃,櫃門上的鏡子照出模糊的人影。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鋪着洗得發白、卻幹淨整潔的粗布床單。窗戶是木格子的,上面糊着一層透明的塑料布,被風吹得呼呼作響,窗外是幾株茂密的竹林,那撕心裂肺的蟬鳴正源源不斷地從那裏傳來。
這些都瘋狂地沖擊着沈晚的認知。
這屋子……這擺設……這窗外的景象……
這分明是她童年記憶裏,在川省鄉下老家那間早已坍塌的老屋!是她五歲到十歲之間居住的地方!
一個荒謬絕倫、卻又是唯一可能的念頭,如同驚雷般在她炸痛的腦海裏轟然響起!
她猛地想坐起來,卻高估了這具身體的力氣,一陣劇烈的頭暈目眩襲來,她重重地跌回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發出一聲悶響。
“哎喲!我的乖女,你慢點!病還沒好利索呢!”李秀蘭嚇了一跳,趕緊俯身扶住她,語氣裏滿是心疼,“你是要喝水還是想解手?跟媽說。”
沈晚劇烈地喘息着,胸口大幅度地起伏。她顫抖着,緩緩抬起自己的手,遞到眼前。
映入眼簾的,是一只小而瘦弱、膚色微黃的手掌。手指短短的,指甲修剪得有些參差不齊,手背上還有幾個蚊子咬過後留下的淡紅色印記。
這是一只……小孩子的手。
不是她那雙經歷了都市打拼、略顯粗糙卻修長的、三十六歲的手。
最後一絲僥幸心理徹底崩塌。
冰冷的恐懼和極致的荒誕感交織在一起,瞬間淹沒了她。她張了張嘴,喉嚨裏卻像是被什麼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眼淚,完全不受控制地、洶涌地從眼角滾落,迅速浸溼了鬢角粗糙的枕頭布。
不是夢。
那場慘烈的車禍之後,她沒有死。
她回來了。
回到了似乎是一切苦難尚未真正開始的……1987年夏天。
回到了她五歲這一年。
巨大的情緒沖擊和身體極度的虛弱,讓她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意識再次沉入了無盡的黑暗。只是在徹底失去意識前,她仿佛聽到母親李秀蘭焦急得帶了哭腔的呼喚:“晚晚!晚晚!你咋了?!別嚇媽啊!忠富!忠富!你快來看看娃兒咋又暈過去了——”
聒噪的蟬鳴還在不知疲倦地嘶叫着,穿透薄薄的塑料窗紙,充斥着這間簡陋卻充滿了真實生活氣息的鄉村老屋。
1987年的夏天,陽光炙熱,草木瘋長。
一個來自三十多年後的、疲憊不堪的靈魂,在這個看似平凡的午後,悄然歸巢。
沉重的木門再次被推開,一個穿着汗衫、身材精瘦、面帶急色的年輕男人快步走了進來,帶起一陣微熱的風。
命運的齒輪,在這一刻,發出了沉重而清晰的、開始緩緩轉動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