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並非永恒。當意識如同沉船般從冰冷的深淵底部緩慢上浮時,最先感知到的並非光明,而是聲音。
滴…嗒…
滴…嗒…
一種規律、清脆、帶着某種精密機械質感的液體滴落聲,如同時間的秒針,固執地敲打着羅峰混沌的意識邊緣。它穿透了厚重的麻木和殘留的劇痛,成爲錨定現實的第一個坐標。
緊接着,是另一種聲音:低沉、穩定、帶着細微電流嗡鳴的…儀器運轉聲?這聲音並不陌生。在墜機後初醒的醫療室裏,在無數次意識幻境與現實的切換中,它如同背景噪音般存在。
醫療區?自己沒死?
這個認知如同微弱的電流,瞬間刺穿了意識的迷霧。羅峰猛地想要睜眼,眼皮卻沉重得如同焊死。他試圖移動身體,回應他的卻是全身骨骼仿佛被拆碎重組般的劇痛,尤其是胸前那道被弗萊德利爪撕裂的傷口,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牽扯着撕裂般的灼痛。右腿的麻木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如同骨髓被抽幹的鈍痛。失血帶來的極度虛弱感如同沉重的鉛衣,將他牢牢壓在身下。
他放棄了強行活動,將全部殘存的感知力集中。
觸覺:身下是冰冷堅硬的金屬平台,覆蓋着一層薄薄的、帶着消毒水氣味的無菌布。身體被某種彈性的束縛帶固定着,但並不緊繃。
嗅覺:濃烈的消毒水氣味混合着鐵鏽、塵埃,還有一種…極其微弱的、熟悉的舊書卷和精密電子元件的氣息?這氣息讓他瞬間聯想到陳星博士意識空間裏的味道。
聽覺:除了滴嗒聲和儀器嗡鳴,還有一種…極其微弱的、如同風中殘燭的呼吸聲?就在他附近!
麗莎?!
巨大的激動和恐懼瞬間攥緊了羅峰的心髒!他用盡全部意志力,對抗着身體的劇痛和意識的沉重,艱難地、一點一點地掀開了沉重的眼簾。
視野起初是模糊的,被一層粘稠的血色和光暈覆蓋。幾秒鍾後,景物才艱難地聚焦。
慘白。依舊是應急燈慘白而微弱的光線。但這裏不再是那個如同停屍間般死寂的維生艙核心區。他正躺在一張簡易的金屬醫療床上,位於一個相對狹小、但設備較爲齊全的醫療隔間內。牆壁上嵌着布滿裂紋的屏幕和復雜的接口,幾台閃爍着不穩定指示燈的醫療設備圍繞在床邊,發出低沉的嗡鳴。其中一台設備的透明軟管裏,暗紅色的血液正緩慢地滴落,匯入下方一個帶有刻度的收集容器——滴嗒聲的來源。
他的目光急切地掃向旁邊。
另一張簡易醫療床上,靜靜地躺着白麗莎。
她身上蓋着一條幹淨的白色無菌布,只露出蒼白的臉和脖頸。脖頸上的淤青在慘白燈光下顯得更加刺目。她的雙眼緊閉,長而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臉上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種近乎透明的平靜。但那平靜之下,是令人心悸的、毫無血色的蒼白。她的胸口只有極其微弱的起伏,連接在她身上的幾根生命體征監測線,在旁邊的屏幕上顯示着低到接近危險臨界值的波形和數字。那微弱的呼吸聲,正是從她那裏傳來。
她還活着!但僅僅是活着。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羅峰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那微弱跳動的生命波形上,巨大的悲慟如同遲來的巨浪,狠狠拍擊着他搖搖欲墜的心防。維生艙通道內那毀滅性的白色光斑、屏幕上瞬間覆蓋的深藍冰霜、以及那微弱到幾乎消失的紅點所有畫面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記憶裏。是她用密鑰最後的力量,用她自己作爲誘餌和代價,冰封了金剛他們,終結了污染,也爲他爭取了一線生機?
“麗莎…”他嘶啞地低喚,聲音如同砂紙摩擦。他想伸手觸碰她冰冷的臉頰,但被束縛帶和身體的劇痛死死限制,只能徒勞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就在這時——
嗡…嗡…
一陣微弱、但不同於醫療儀器的、帶着明顯邏輯處理痕跡的電子嗡鳴,從醫療隔間角落一個嵌入牆壁的控制台響起。控制台上一塊巴掌大的副屏幕亮了起來,顯示出混亂的雪花和扭曲的線條,幾秒鍾後,一個極其簡陋的、由綠色像素點構成的簡陋文字界面艱難地穩定下來:
【檢測到主要生命體征恢復意識活動…】
【啓動殘存協議節點N-7…】
【身份確認羅峰UN特勤隊長,權限次級…】
諾亞?殘存的節點?
羅峰的心髒猛地一縮!警惕瞬間壓倒了悲傷!弗萊德已死,但諾亞系統早已被污染滲透,其殘留部分是敵是友?
【偵測到密鑰載體白麗莎生命體征極度危險,精神核心受損嚴重,陷入深度意識迷失…】
【執行預設醫療協議B級,維持最低生命保障…】
【警告!基地主能源核心受損,污染反撲加劇…】
【計算基地結構完整性崩潰倒計時啓動…】
屏幕上綠色的文字如同冰冷的判決書,一行行跳出:
【倒計時:11:59:58…11:59:57…】
十二小時!整個基地將在十二小時後徹底崩潰?
一股寒意瞬間從羅峰脊椎升起!來不及悲傷,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嚨!坐標!陳星博士留下的坐標!關閉“門”的最後希望!必須在基地崩潰前抵達那裏!
【偵測到羅峰身體損傷嚴重,多處貫穿傷失血感染‘起源’污染,殘留意識侵蝕風險高…】
【執行預設緊急醫療處置方案…】
嗡…嗡…
羅峰身下和旁邊的幾台醫療設備指示燈突然變亮,發出更高頻率的嗡鳴。他感覺到束縛帶自動鬆開,同時,手臂和胸前傳來冰涼的觸感和輕微的刺痛——似乎是自動注射器和某種低溫治療探針啓動了。一股帶着清涼鎮痛感的液體注入血管,暫時壓下了部分劇痛,但也帶來一種深沉的疲憊和眩暈感。同時,一股微弱但精純的能量流似乎在刺激他受損的細胞,加速止血和傷口邊緣的微弱修復。但這只是杯水車薪,無法從根本上改變他重傷瀕死的狀態。
【處置完成,效果有限,維持基礎…行動力預計可持續6-8標準時…】
【警告!後續高強度活動將加速生命體征衰竭及污染侵蝕…】
【目標坐標已接收並鎖定深度7432米,‘起源’核心負壓渦旋區…】
【路徑規劃生成、上傳…】
嗡!
一幅極其復雜、由無數閃爍明滅的微弱光點和線條構成的、充滿斷裂和扭曲的立體結構圖,瞬間烙印在羅峰的腦海!這比之前諾亞殘存節點引導的路徑圖要復雜無數倍!它清晰地標注了從當前醫療隔間出發,穿過錯綜復雜、危機四伏的基地中層結構,包括反應堆洞窟廢墟、研究區、生活區,最終抵達基地最底層、通往地殼深處“起源”坐標的垂直升降井入口!
路徑圖旁邊,密密麻麻地標注着紅色的警告標識:
【路徑存在高濃度‘起源’污染區域…(多處)】
【偵測到高活性縫合衍生物活動…(大量)】
【結構損毀嚴重,存在塌陷及陷阱風險…】
【垂直升降井能量供應不穩定,狀態未知…】
【抵達坐標需密鑰激活穩定器頻率,開辟安全區,否則瞬間湮滅…】
每一條警告,都如同通往地獄的通行證上蓋着的血紅印章。
【建議攜帶裝備清單生成…】
一份簡短的清單出現在路徑圖下方:
- 高強度防護服(基礎防輻射/防腐蝕,醫療區儲備室可獲取)
- 便攜式冷聚變供能單元(小型,維持密鑰及基礎設備運行,技術區殘餘)
- 物理切割/爆破裝置(應對結構堵塞及低級衍生物,武器庫殘餘)
- 高濃度神經興奮劑(壓榨生命潛力,維持行動,醫療區危險品櫃)
- ……
裝備獲取點同樣標注在路徑圖上,每一個點都意味着額外的風險和時間的消耗。
【倒計時:11:55:23…11:55:22…】
【決策時間有限請盡快行動…】
【諾亞核心崩潰污染反撲將隨時間呈指數級增長…】
【最後信息回溯請求是否接收?源自密鑰最後激活瞬間…】
密鑰最後激活瞬間?白麗莎啓動淨化協議的時候?
“接收!”羅峰在意識中毫不猶豫地回應。
嗡!
控制台副屏幕的畫面猛地切換!不再是文字,而是一段極其短暫、劇烈抖動、仿佛信號嚴重幹擾的黑白監控錄像片段!視角似乎來自通道頂部的某個隱藏探頭。
畫面中:
白麗莎背靠着冰冷的隔離門,身體因爲巨大的消耗而微微佝僂,臉色蒼白如紙,眼神卻燃燒着一種近乎燃燒靈魂的、冰冷的銳利光芒。她右手緊握着那枚爆發出毀滅性白光的密鑰,將其如同長矛般,指向迎面撲來的、金剛那龐大猙獰、散發着恐怖高溫的縫合軀體!金剛的巨爪距離她的頭顱已不足半米!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白麗莎的嘴唇無聲地、極其快速地開合着!她的眼神沒有看向金剛,而是穿透了虛空,帶着一種深沉的眷戀、決絕的托付、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傷?仿佛在隔着時空,對着某個人做最後的告別和叮囑!
畫面劇烈抖動,雪花充斥!只能勉強捕捉到她唇形變化的最後幾個模糊音節:
“…峰…坐標…活下去…關閉門…爸爸…他…”
滋啦——!!!
畫面被刺眼的白光徹底吞噬!錄像結束!
羅峰的心髒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麗莎最後的口型,她在叫他的名字!她在叮囑他活下去!關閉“門”!還有“爸爸…他…”?陳星博士?她想說什麼?難道陳星博士在“起源”深處還有某種形式的“存在”?還是她精神瀕臨崩潰時的囈語?
巨大的疑問如同陰雲般籠罩。這短暫的回溯非但沒有解惑,反而增添了更深的謎團和更沉重的牽掛。
【信息回溯結束…】
【倒計時:11:52:01…11:52:00…】
冰冷的數字無情地跳動。
羅峰的目光從屏幕上移開,再次落到旁邊醫療床上白麗莎那平靜卻瀕死的面容上。帶她走?以她現在的狀態,離開這最低限度的維生設備,在充滿污染和危險的路徑上顛簸,無異於直接宣判死刑!將她留在這裏?基地崩潰倒計時如同懸頂之劍,留下就是等死!而且,密鑰現在如同長在了白麗莎緊握的手中,微弱的光芒與她微弱的生命波動似乎連爲一體,他即使到達坐標點也毫無意義!
撕裂靈魂的抉擇!比面對弗萊德時更加殘酷!
時間在滴嗒的儀器聲和倒計時的無聲壓迫中,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滾燙的沙礫,灼燒着羅峰的神經。胸前的傷口在藥物作用下麻木地抽痛,意識深處被壓制的污染如同蟄伏的毒蛇,在虛弱中蠢蠢欲動。
帶她走,兩人可能都死在路上。
留下她,獨自前行,或許有一線渺茫生機完成使命,但她必死無疑。
留下陪她一起等待基地崩潰的終結?
不!羅峰的眼中猛地爆發出困獸般的凶光!他想起陳星博士最後的托付!想起白麗莎在幻境中引導他時狡黠又堅定的眼神!想起金剛他們被冰封前痛苦的嘶吼!想起弗萊德晶體頭顱爆碎時那古老的、冰冷的共鳴!
他不能死在這裏!她也不能!坐標必須抵達!“門”必須關閉!
一個瘋狂的、近乎自殺的計劃雛形,在他被逼到絕境的大腦中迅速成型!
他掙扎着,用還能活動的左手,艱難地解開了身上剩餘的束縛帶。劇痛讓他冷汗涔涔,但他咬着牙,強迫自己坐了起來。眩暈感如同潮水般沖擊,他死死抓住醫療床的邊緣才沒有倒下。
他看向控制台:“諾亞,節點能否維持白麗莎最低生命保障直到倒計時結束前一小時?”
屏幕閃爍:
【計算當前能源儲備及污染侵蝕速率…】
【理論上可維持目標生命體征在臨界值之上持續約10標準時…】
【倒計時結束前最後兩小時,污染濃度及結構應力將超越維生系統承受極限概率99.7%…】
十小時!比他身體能支撐的時間還要長一點!夠了!
“好!”羅峰眼中閃過一絲決絕,“設置安全隔離!最大功率維持她!屏蔽外部污染及物理入侵!除非我或她生物密鑰激活,否則絕對封鎖!”
【指令確認執行最高級醫療隔離協議…】
【隔離力場啓動能量消耗加劇,維持時間修正爲9.5標準時…】
【警告,該協議將耗盡本節點最終儲備能源,協議結束後本節點將永久離線…】
嗡!
一道微弱的、幾乎不可見的淡藍色光膜,瞬間在包裹着白麗莎的醫療床周圍亮起,形成一個相對穩定的隔離空間。醫療設備上的讀數似乎穩定了一絲。
羅峰深深看了一眼光膜中如同沉睡精靈般的白麗莎,仿佛要將她的面容刻進靈魂深處。
“等我…回來…”他用盡力氣,低聲說道。聲音嘶啞,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承諾。
他不再猶豫。時間就是生命!他忍着全身散架般的劇痛,艱難地翻身下床。雙腳接觸冰冷地面的瞬間,右腿傳來的劇痛讓他眼前一黑,差點跪倒。他死死抓住旁邊的醫療推車,才勉強站穩。失血和虛弱讓他的視野邊緣陣陣發黑。
他掃了一眼烙印在腦海中的路徑圖和裝備清單。第一個目標:醫療區儲備室,獲取高強度防護服和高濃度神經興奮劑!
他拖着殘腿,一步一挪,如同跋涉在刀山之上,朝着隔間外、被慘白應急燈照亮的、布滿未知危險的走廊走去。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孤獨而決絕,仿佛走向末路的角鬥士。
身後,隔離光膜內,白麗莎的生命體征監測屏上,代表心率的微弱波形,極其輕微地、不易察覺地跳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