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縮在被子裏,那片石頭送的銀杏葉緊貼着掌心。葉脈的紋路像刻進皮膚裏,帶着柴垛和泥土的清冷。窗外,秋蟲的鳴叫突然被雨聲掐斷,先是幾滴試探性的敲打,很快就連成密實的網,罩住了整個村莊。雨水從瓦縫滲下來,在泥地上洇出深色的斑點,慢慢匯聚成小小的水窪。
前屋的爭吵聲又起來了,被雨聲裹着,悶悶的,像滾在破麻袋裏的石頭。父親林國棟的咆哮穿透土牆:“錢拿來!”“……梁柱錢!那是買梁柱的錢你也敢動!”接着是碗碟碎裂的刺響,母親的啜泣被粗暴地打斷。林深把銀杏葉塞進枕頭最深處,翻了個身,臉埋進帶着黴味的被褥。太奶奶給的香蕉早爛透了,那股甜膩的腐敗氣味卻固執地纏繞在鼻腔裏,混着雨水的土腥氣,讓人喘不過氣。
第二天上學,泥路被雨水泡得稀爛。林深 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水窪,褲腿濺滿泥點。教室是鄰村廢棄的祠堂改的,窗戶糊着塑料布,風一吹就呼啦啦響。老師用石灰塊在刷了黑漆的木板上寫字,“a、o、e、i、w、u”的粉筆灰簌簌往下掉。林深盯着黑板,手指在冰冷的泥桌下無意識地摩挲着——那裏藏着一小截鉛筆頭,是上學期末考了雙百老師獎勵的,他一直舍不得用。鉛筆光滑的木杆讓他想起銀杏葉的葉柄。
雨斷斷續續下了三天。放學時,林深繞到西院籬笆邊。柴垛溼漉漉的,幾顆沒撿淨的青毛豆泡在泥水裏,脹得發白。石頭沒像往常那樣鑽出來。他踮腳往院裏看,王嬸正佝僂着背在灶間忙碌,額角貼着塊髒污的布巾,半邊臉還腫着。一只豁了口的瓦罐擺在屋檐下接雨水,滴答,滴答。
林深跑回家,鑽進廚房。奶奶正往灶膛裏添柴火,火光映着她溝壑縱橫的臉。“奶,”他小聲問,“有吃的嗎?一點點就行。”奶奶撩起圍裙擦了擦手,從蒸籠最底下摸出半個拳頭大的雜糧饅頭,還溫着。“省着點,”她渾濁的眼睛瞥了眼通往前屋的門簾,“你爸火氣大着呢。”
林深把饅頭掰成兩半,小的塞進自己嘴裏,大的用作業紙仔細包好。雨又大了起來,他頂着破鬥笠跑到西院,把紙包飛快塞進籬笆縫,轉身就跑。跑到村口老槐樹下,他回頭望。石頭的小腦袋從柴垛後探出來,烏黑的眼睛盯着籬笆下那個小小的紙包,像只確認陷阱的小獸。他遲疑地伸出手,抓過紙包,又飛快縮了回去。
秘密的傳遞在潮溼的雨季裏繼續。有時是幾顆炒黃豆,有時是林深省下的半塊桃酥。石頭回贈的東西變得小心而沉默——一片被雨水洗得格外幹淨的銀杏葉,葉柄系着兩圈草莖;一塊奇形怪狀的小石頭,像只蜷縮的刺蝟。林深把這些藏在床底下的破瓦罐裏,和太奶奶給的香蕉皮放在一起。腐爛的甜味被泥土和草葉的清氣驅散了一些。
這天放學,雨難得停了片刻。林深剛走到曬谷場邊,就看見太奶奶拄着拐杖,顫巍巍地站在自家院門口那棵老銀杏樹下,正仰頭望着什麼。樹太高了,金黃的葉子密密匝匝。
“太婆!”林深跑過去。
太奶奶枯瘦的手指向樹冠高處:“瞧,還有一嘟嚕銀杏果,熟透了,夠不着。”她藍印花布的小包裹攤在地上,裏面躺着幾根表皮發青的香蕉,顯然是新換的。“摔下來,可惜了。”
林深看看老銀杏粗壯的樹幹,又看看太奶奶期盼的眼神。他沒說話,把書包往地上一扔,抱住樹幹就往上爬。樹皮粗糙,磨得他手心火辣辣地疼。雨水浸透的樹幹有些打滑,他咬着牙,手指死死摳住凸起的樹瘤,一點點往上蹭。風穿過高處的枝葉,抖落冰涼的水珠,灌進他的後頸。他不敢往下看,只盯着那串掛在細枝末梢的白果,沉甸甸的,外皮已經變成難看的黃褐色。
終於夠着了。他一手抱住樹幹,一手使勁去掰那串果子。枝條韌性十足,猛地彈回,白果噼裏啪啦砸落一地。林深也失了重心,驚叫一聲從一人多高的地方滑了下來,後背重重撞在泥地上。鈍痛瞬間蔓延開,手掌更是火燎一般。
“小深!”太奶奶驚得拐杖都丟了,慌忙來扶他。
林深齜牙咧嘴地爬起來,顧不得疼,先去看那些白果。大多完好。他咧開嘴,把散落的果子攏進包裹,又小心地撿起那幾根沾了泥的香蕉,用袖子擦了擦。
“摔疼了吧?快讓太婆看看!”太奶奶心疼地拍打他身上的泥。
“不疼!”林深把包裹塞進太奶奶懷裏,自己也抓起一根香蕉。青皮硬邦邦的,還沒熟透,但他仿佛已經聞到那股久違的、令人心安的甜香。他剝開一點皮,露出裏面乳白的果肉,小心翼翼咬了一小口。澀味瞬間霸占了舌尖,還有一絲未褪盡的青草氣,遠不如記憶中太奶奶省下來的熟透香蕉那樣香甜綿軟。可他還是用力嚼着,像在吞咽某種承諾。
就在這時,一聲暴喝炸響:“小兔崽子!又偷懶不回家幹活!”
林深渾身一僵。父親林國棟不知何時站在了院門口,臉色陰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他幾步沖過來,一眼就看到了太奶奶懷裏鼓囊囊的包裹和林深手裏剝了一半的香蕉。
“哪來的?”父親的目光刀子一樣剮過那幾根青香蕉,又落在太奶奶臉上,“你又拿東西貼補他?家裏米缸都見底了!”
太奶奶嘴唇哆嗦着:“我……我撿的……”
“撿?這年頭能撿着香蕉?”父親一把奪過包裹,青香蕉和白果滾落一地。他粗糙的手指狠狠戳向林深的額頭,“還有你!爬樹摔死你活該!就知道吃!吃!餓死鬼投胎!”
林深被戳得腦袋嗡嗡響,眼眶瞬間紅了,卻死死咬着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他盯着地上那根被踩進泥裏的半截香蕉,乳白的果肉沾滿黑黃的污泥,像被隨意丟棄的垃圾。
“國棟!”太奶奶聲音發顫,“他還是個孩子……”
“孩子?老子像他這麼大,早下地掙工分了!”父親彎腰,粗暴地把地上的香蕉和白果胡亂攏進包裹,看也不看太奶奶,轉身就往院外走,“這點東西,夠抵兩圈牌了!”
林深猛地抬頭,看着父親消失在土路盡頭的背影。那背影裹挾着他最後一點對甜味的念想,消失在灰蒙蒙的雨霧裏。泥水冰冷地滲進布鞋,後背的鈍痛和掌心的擦傷此刻才尖銳地叫囂起來。他慢慢蹲下身,從泥漿裏摳出那根被踩爛的香蕉。粘稠的泥裹着稀爛的果肉,再也聞不到一絲甜味。
太奶奶枯瘦的手落在他肩上,很輕,帶着無法言說的重量。“回屋吧,小深,”老人的聲音被風吹得破碎,“雨又要來了。”
林深沒動。他攤開另一只一直緊握的拳頭——掌心躺着一顆小小的、幸免於難的白果,外殼堅硬光滑,像一枚微型的月亮。他走到老銀杏樹下,用鉛筆頭在溼軟的泥地上挖了個小坑,把白果埋了進去,又用腳仔細地踩實。
雨點又開始砸落,冰冷地打在臉上。他仰頭望着高大的銀杏樹冠,雨水順着葉脈的溝壑匯聚,滴落。一滴,一滴,砸在泥坑上,也砸進他空蕩蕩的眼底。樹根下那個小小的埋葬之地,很快就被渾濁的泥水覆蓋,消失不見。
只有他知道,那裏埋着一顆不會發芽的種子,和這個雨季裏最後一點關於甜味的、冰冷的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