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電話鈴聲像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扎進小院午後黏稠的寂靜裏。林深正蹲在廚房門口的小板凳上剝毛豆,青綠色的豆粒從粗糙的豆莢裏滾出來,落進腳邊的搪瓷盆,發出細微的“嗒、嗒”聲。姑姑林珍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快步走過去接起堂屋櫃子上那台老式座機。

“喂?……嫂子啊?”姑姑的聲音帶着一絲驚訝,隨即是長久的沉默,只有聽筒裏隱約傳來尖利急促的女聲,像砂紙一下下刮着耳膜。姑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眉頭越蹙越緊,目光幾次掃過廚房門口那個低垂的腦袋。

林深剝豆子的手停了下來。指尖被豆莢邊緣劃開一道小口,沁出細小的血珠,他毫無知覺。一股熟悉的寒意順着脊椎爬上來,攥緊了心髒。他不用聽清內容,那穿透聽筒的、母親特有的、因憤怒和長途電話電流而加倍尖銳的嗓音,已經足夠拼湊出風暴的形狀。

“……珍啊,不是我說你!把他放你那兒是讓他讀書,不是讓他裝痞學油的!這才幾天?啊?就敢跟弟弟動手了?翅膀硬了是不是?該打就打,別慣着沒事!不打不長記性!”母親王秀英的咆哮即使隔着電話線也清晰可聞,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鞭子,抽在林深早已麻木的神經上。她沒問一句爲什麼,沒聽半句解釋,仿佛“打架”兩個字就足以蓋棺定論,宣判他骨子裏的頑劣和不堪。

姑姑握着聽筒,臉色尷尬又爲難,幾次想插話:“嫂子,你先別急,孩子之間……”但都被電話那頭更洶涌的怒火淹沒。最終,姑姑嘆了口氣,把聽筒遞向林深,聲音壓低:“深子,你媽……要跟你說。”

林深慢慢站起身,走到電話旁。聽筒像塊烙鐵,他接過來,貼在耳邊。母親的聲音瞬間放大,帶着電流的嘶嘶聲,劈頭蓋臉砸下來:

“林深!你長本事了啊!在姑姑家也敢撒野?打弟弟?你眼裏還有沒有長輩?有沒有我這個媽?!我告訴你,要不是你爸那個混賬把錢都賭光了,我犯得着把你塞別人家裏看人臉色?你不給我爭口氣,還給我丟人現眼!再敢惹是生非,你看我回來不打斷你的腿!聽見沒有?!說話!”

林深喉嚨發緊,像堵着一團浸透冰水的棉花。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想辯解那塊被碾進泥裏的橡皮,想辯解彭飛那聲“破玩意兒”,想辯解自己那一刻幾乎沖破頭頂的屈辱和憤怒。但所有的話,在母親那不容置疑的、飽含着失望和厭棄的咆哮面前,都顯得那麼蒼白可笑。他最終只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一點微弱的氣音:

“……聽見了。”

“聽見了就給我夾緊尾巴做人!別給姑姑添麻煩!再讓我聽見一次,你就給我滾回老家種地去!”王秀英的聲音帶着長途奔波的疲憊和一種窮途末路的狠厲,“啪”地一聲掛斷了電話,忙音急促空洞地響着,像擂在耳膜上的鼓點。

林深慢慢放下聽筒,指尖冰涼。姑姑看着他蒼白的臉和低垂的眼睫,想拍拍他的肩,手抬到一半又放下,只低聲說:“……你媽她,也不容易。以後……跟弟弟好好相處,啊?”

林深點了點頭,沒看姑姑的眼睛。他默默地走回廚房門口,重新蹲下,撿起地上的豆莢。剝豆子的動作更輕、更慢了,仿佛生怕弄出一點多餘的聲響。廚房窗外,光禿禿的樹枝在冷風中搖晃,投下的影子在他腳邊晃動,像無數只窺伺的眼睛。從那天起,林深把自己縮得更緊了。

在姑姑家,他徹底成了一個無聲的影子。起床疊被,一絲褶皺都不能有;吃飯只夾眼前的菜,碗沿必須幹淨得像舔過;放學回來搶着掃地、擦桌子、喂雞,動作輕得如同羽毛落地。彭飛的書包隨意扔在堂屋椅子上,他小心地避開;彭飛在飯桌上挑剔菜鹹了淡了,他低頭扒飯,仿佛沒聽見;彭飛偶爾瞥過來的、帶着一絲探尋或輕蔑的目光,他也迅速垂下眼簾,不與任何人對視。

他學會了笑。當姑姑誇他勤快懂事時,他嘴角會努力向上彎一彎;當姑父隨口問起學校情況,他會說“都好”;當彭飛因爲一道奧數題煩躁地摔筆,他會立刻屏住呼吸,放輕所有動作,生怕那點微小的動靜成了點燃怒火的引線。笑容是假的,話語是假的,連呼吸都刻意放輕。只有夜深人靜蜷縮在小屋窄床上時,他才允許自己長長地、無聲地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仿佛要把白天積攢的所有小心翼翼和壓抑,都揉碎了吐進冰冷的黑暗裏。

轉眼到了初一下學期開學。

清晨,鎮中學門口像炸開了鍋。自行車鈴鐺叮鈴鈴響成一片,穿着嶄新校服的學生們三五成群,嬉笑打鬧。更多的是由父母或爺爺奶奶陪着來的孩子。父親扛着新領的、散發着油墨香氣的厚重課本;母親細心地給孩子整理着衣領,嘮叨着“上課認真聽講”;爺爺奶奶則忙着從布袋裏掏出煮雞蛋、牛奶,塞進孫輩的書包。

林深背着那個洗得發白、邊角磨出毛邊的舊書包,獨自穿過喧鬧的人群。他手裏緊緊攥着一張卷了邊的百元鈔票——這是姑姑昨天塞給他的書本費學費。姑姑本想送他來,被他輕聲卻堅定地拒絕了:“姑,我自己能行。” 林珍看着他過於平靜的臉,猶豫了一下,終究沒再堅持,只叮囑了一句:“錢拿好,別丟了。”

報名點設在教學樓前的空地上,幾張課桌拼成長條。老師們被家長和學生裏三層外三層地圍着,嘈雜的詢問聲、點名聲、點鈔聲混雜在一起。林深安靜地排在一個隊伍末尾,前面是一個扎着羊角辮的女生,她媽媽正從印着卡通圖案的嶄新錢包裏往外掏錢,一邊掏一邊抱怨:“哎喲,這學期書本費又漲了!喏,給你一百五,拿好了啊寶貝!”女生接過錢,新奇地翻看着新錢包上的圖案。

林深默默移開視線,目光落在旁邊一個男生身上。那男生正興奮地拆着一個塑料袋,裏面是花花綠綠的包書紙——印着灌籃高手流川楓酷酷的臉,還有美少女戰士華麗的變身圖案。“媽!我要用這張包語文書!”男生舉着流川楓的紙,聲音響亮。他媽媽寵溺地笑着:“行行行,都依你!別弄皺了!”

隊伍緩慢移動。輪到林深時,他踮起腳,把那張攥得有些汗溼的百元鈔票遞過去。負責收費的老師頭也沒抬,接過錢,在名單上找到他的名字劃了個勾,然後把一摞捆扎好的新課本推過來。沉甸甸的書本壓在手臂上,油墨的味道撲面而來,帶着新學期特有的、冰冷又新鮮的氣息。

他沒有像其他孩子那樣迫不及待地翻看新書,只是抱着書,低着頭,擠出擁擠的人群,走到操場邊一棵光禿禿的梧桐樹下。這裏相對安靜些。他放下書包,解開捆書的塑料繩。

嶄新的封面在早春稀薄的陽光下泛着光:語文書的墨綠,數學書的深藍,英語書的亮紅……色彩鮮豔得有些刺眼。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撫過光滑的封面,指尖傳來冰涼細膩的觸感。這嶄新,本該讓人雀躍。可他卻感到一種更深的窘迫——這簇新的亮色,和他破舊的書包、洗得發白的衣服格格不入,像一塊華麗的補丁打在襤褸的布上。

他拉開書包拉鏈,從最裏層掏出一疊疊得整整齊齊的舊報紙。紙張泛黃發脆,邊緣磨損嚴重,上面印着去年某月的新聞標題和模糊的鉛字。他動作熟練地展開一張,將語文書放在中央,仔細地折疊報紙邊緣,包住書脊,再翻折封面和封底,最後用力壓平折痕。他的動作很慢,很專注,仿佛在進行一項極其重要的儀式。粗糙的報紙邊緣偶爾會刮過他凍得微紅的手指。

不遠處,幾個男生正圍在一起,炫耀着剛買的自動鉛筆盒和帶香味的橡皮。一個男生大聲說:“我爸說了,這次考進前十,就給我買那個會變形的機器人!”

林深包書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微微側過頭,目光飛快地掠過那群人,落在其中一個男生手中那個銀光閃閃的、帶按鈕的自動鉛筆盒上。那盒子真漂亮,按一下按鈕,“啪嗒”一聲,筆槽就彈出來……他只看了一眼,立刻像被燙到似的收回目光,重新低下頭,更加用力地壓平手下的報紙折痕。那點微弱的羨慕像火星落在心口,只閃了一下,就被他迅速而熟練地踩滅,深深埋進心底那片早已習慣貧瘠和隱忍的土壤裏。

報紙的灰色和墨黑的鉛字,最終覆蓋了所有課本鮮豔的封面,也包裹住了那個年紀本該有的、對“新”和“好”的渴望。他背上沉重的書包,舊報紙摩擦着發出沙沙的輕響,像一聲聲無人聽見的嘆息,淹沒在開學日喧鬧的聲浪裏。他挺直了單薄的脊背,一步一步,走向那棟冰冷的水泥教學樓。陽光落在他身上,卻驅不散那層由舊報紙、沉默和無數個小心翼翼的眼神織就的、無形的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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