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子:

廢墟裏,木易先生枯枝點穴,移開壓住肉球雙腿的萬斤木馬。

染血玉簪被花球死死攥着,插進散亂發髻。

“跟我走,”木易聲音沉如古井,“血不會白流。”

鼎運閣的晨鍾撞碎凍雨,青磚白牆隔絕了血腥人間。

“從今日起,”高冠博帶的閣主溫聲如鐵,“你們是死過一回的人。”

肉墩的拳頭砸裂了練武場的青石板。

肉球的指尖在縱橫十九道的星羅盤上,劃出第一道染血的痕。

正文開篇:

凍雨,不知何時開始下的。細密冰冷的雨絲,斜斜地織入這片焦黑的死域,落在滾燙的餘燼上,騰起一股股帶着焦糊和血腥味的白煙。空氣溼冷粘稠,裹着灰燼的泥水順着瓦礫的溝壑蜿蜒,如同大地無聲淌下的渾濁血淚。

肉球仰躺在冰冷的泥濘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着腰腹以下那滅頂的、持續不斷的碾磨劇痛。那匹沉重的木搖馬底座,像一座冰冷的山,死死壓着他的殘軀。雨水混着血水,沿着他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滑落,沖開一道道灰黑的污痕。他感覺不到冷,只有無邊無際的痛和空茫。縫隙裏,弟弟妹妹壓抑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抽噎,斷斷續續,是這片死寂廢墟裏唯一活着的聲響,像鈍刀子,一下下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心神。

花球那只伸出縫隙的小手,依舊死死攥着那半截染血的玉簪。暗紅的血痂在冰冷的雨水沖刷下,顏色變得更深,更刺眼,如同一個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凝固在慘白的玉石上。簪尖對着灰暗的天空,沉默地指向某個虛無的仇讎。

就在這絕望的泥沼即將徹底吞噬三人殘存的意識時,一陣極其輕微、幾乎被雨聲完全掩蓋的腳步聲,踏碎了瓦礫。

不是王府護衛那種沉重、帶着殺伐之氣的步伐,而是……一種奇特的韻律,輕、穩,帶着一種近乎虛無的飄忽感,卻又每一步都精準地落在最不易發出聲響的實處。

肉球渙散的瞳孔猛地一縮!求生的本能和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嘶鳴,拼盡全力想扭動脖頸去看,想警告縫隙裏的弟妹。肉墩和花球顯然也聽到了,縫隙裏所有的聲響驟然消失,連抽噎都死死扼住,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個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工棚坍塌的入口處。

來人穿着深青色的粗布長袍,洗得發白,袖口和下擺沾滿了泥點和灰燼。身形瘦長,面容清癯,顴骨略高,兩鬢已染風霜,唯有一雙眼睛,沉靜得如同古井幽潭,深不見底。他手裏沒有兵器,只隨意拈着一根剛從斷壁旁撿來的枯枝。雨水打溼了他的頭發和肩頭,他卻渾然不覺,目光如同探針,瞬間掃過這片狼藉,精準地落在那匹傾倒壓住肉球的木馬、那被另一匹木馬底座卡死的縫隙,以及縫隙外花球攥着染血玉簪的小手和肉球那雙死寂絕望的眼睛上。

沒有驚愕,沒有憐憫。那雙古井般的眼睛裏,只有一種洞穿一切的沉痛和了然。

“墨雲家……”他低低地嘆息了一聲,聲音如同被砂紙打磨過的古木,沉啞,卻奇異地穿透了雨聲,清晰地落入肉球耳中。

是木易先生!那個三年前,他孩子看中了木搖馬,曾來家中向父親討教榫卯技藝的老主顧!肉球破碎的記憶裏,對這個氣質沉靜、眼神銳利的先生有着模糊的印象。他怎麼會在這裏?是巧合?還是……

木易先生的目光在肉球被壓住的雙腿和那卡死的縫隙上只停留了一瞬,隨即落在花球手中的玉簪上,那凝固的暗紅讓他幽深的眼底掠過一絲銳利如刀鋒的寒芒。他不再猶豫,一步踏入廢墟。腳下是燒焦的木炭、破碎的瓦礫和尚未冷卻的灰燼,他卻走得如履平地,深青色的袍角掠過污濁的泥水,竟不沾分毫。

他徑直走向那座壓在肉球身上的“山”——傾倒的巨大木搖馬。沒有看肉球痛苦的臉,目光專注地落在木馬底座與地面、以及與肉球身體接觸的幾個關鍵着力點上。那眼神,不像在看一個垂死的少年和沉重的死物,更像一個高明匠人在審視一件需要拆解的精巧機關。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沾着冰冷的雨水和泥灰,在那粗糙堅硬的鐵梨木底座上迅速而精準地拂過幾個位置。指尖過處,留下幾道微不可察的水痕。

然後,他拈着那根枯枝,手腕極其輕微地一抖。枯枝的尖端,以一種難以言喻的角度和速度,閃電般點向底座下方一個極其隱蔽的、被污泥覆蓋的榫卯結合處!

“篤!”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叩擊聲響起,如同敲擊在某種堅韌的皮革上,又帶着奇特的穿透力。

就在枯枝點中的刹那,那沉重如山、仿佛已與大地融爲一體的巨大木馬底座,竟然發出了一聲沉悶的、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仿佛沉睡的巨獸被驚醒。

木易先生手腕紋絲不動,拈着枯枝的手指卻以一種肉眼難辨的極高頻率,極其細微地連續震顫了七次!每一次震顫,枯枝都精準無比地再次叩擊在同一個點上,力道輕重緩急,妙到毫巔!

“嘎吱…嘎吱吱…”

令人頭皮發麻的摩擦聲和機括鬆動的異響從木馬內部傳來,仿佛沉睡的骨骼在呻吟。那沉重無比的底座,竟在木易先生一根枯枝的“點撥”之下,極其緩慢、卻無可阻擋地開始向上抬起了一絲微不可察的縫隙!

壓在肉球身上的萬鈞之力,驟然出現了一絲鬆動!

“呃啊——!”肉球發出一聲淒厲到變形的慘嚎。那巨大的壓力驟然減輕的瞬間,被碾碎的下半身仿佛被無數燒紅的鋼針同時刺穿,劇痛如同海嘯般淹沒了他所有的意識,眼前徹底一黑。

木易先生對慘嚎充耳不聞,枯枝依舊穩穩點在那個關鍵節點上,維持着那微小卻至關重要的抬升縫隙。他另一只空着的手閃電般探出,五指如鉤,精準地扣住肉球腋下衣物和肩胛骨,猛地發力一提!

一股柔和卻沛然莫御的力量傳來。肉球如同一個輕飄飄的破布娃娃,被這股力量硬生生從那剛剛抬起的微小縫隙中拖了出來!整個下半身拖過冰冷粗糙的瓦礫和尖銳的木刺,留下兩道蜿蜒的血痕。

幾乎在肉球被拖出的同時,木易先生點着枯枝的手腕又是極輕微地一抖一收。那沉重的木馬底座失去了支撐點,“轟隆”一聲悶響,帶着更加巨大的力量,重新死死砸落回原地,濺起一片泥水!

整個過程,兔起鶻落,只在呼吸之間。

肉球被粗暴地拖出,重重摔在幾步外的泥水裏,劇痛讓他蜷縮成一團,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喉嚨裏發出瀕死的嗬嗬聲,意識在劇痛的深淵邊緣沉浮。

木易先生看也沒看他,枯枝隨手一拋,身形已如鬼魅般閃至那被卡死的墨玉眼木馬前。他俯下身,枯瘦的手指在那被巨大沖擊震開一絲縫隙的邊緣快速摸索、叩擊。這一次,他沒有用任何工具,只是指尖在幾處特定的位置或輕或重地彈、撥、按、壓。

“咔噠…咔噠…嘎吱……”

一連串細密而急促的機括聲從木馬腹內傳來。那卡得嚴絲合縫、連刀斧都難以劈開的沉重底座,竟在他十指翻飛如穿花蝴蝶般的動作下,如同馴服的巨獸,緩緩地、順從地向一側滑開!露出了裏面狹窄、黑暗的空間。

濃重的桐油和木屑氣味混雜着孩童身上的汗味、血腥味和恐懼的氣息撲面涌出。

肉墩和花球緊緊蜷縮在狹窄的木馬腹內,兩張小臉慘白如鬼,沾滿淚痕和灰塵,大大的眼睛裏盛滿了極致的驚恐和無措,如同被閃電嚇懵的雛鳥。驟然涌入的光線和冷風,讓他們猛地一哆嗦,下意識地抱得更緊。

木易先生的目光在他們臉上掃過,在那支被花球攥得死緊、幾乎要嵌進掌心的染血玉簪上停留了一瞬。他伸出手,聲音低沉,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出來。”

花球渾身一顫,烏黑的大眼睛裏淚水洶涌而出,卻死死咬着下唇,沒有哭出聲。她顫抖着,伸出那只沒有攥着玉簪的小手,緊緊抓住了木易先生伸來的手指。那手指冰涼、粗糙,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穩定感。另一只手,依舊死死攥着那半截玉簪,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肉墩則像一頭受驚的小獸,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裏充滿了野獸般的警惕和尚未散去的狂暴戾氣。他死死盯着木易先生,身體繃緊,仿佛隨時會撲上來撕咬。

“不想死在這裏,就出來。”木易先生的語氣沒有任何波瀾,如同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

肉墩的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喉嚨裏發出壓抑的、野獸般的低吼。他最後看了一眼外面倒在泥水裏、生死不知的哥哥,又看了一眼被木易先生拉出半個身子的妹妹花球。那狂暴的戾氣終於被一種更深沉的恐懼和茫然壓下。他咬着牙,猛地從狹窄的腹艙裏鑽了出來,小小的身體帶着一種決絕的顫抖,撲到肉球身邊,用力去搖晃他冰冷的身體:“哥!哥!”

花球也被拉了出來,小小的身體站在冰冷的泥水裏,搖搖欲墜。她茫然地看着眼前這片焦黑、破碎、散發着死亡氣息的家園。倒塌的房梁如同巨獸斷裂的肋骨,焦黑的牆壁上殘留着刀劈斧砍的痕跡,地上尚未被雨水完全沖刷幹淨的暗褐色污跡……每一處,都在無聲地訴說着昨夜那場滅絕的屠殺。爹娘最後的身影、護衛猙獰的面孔、刀鋒的寒光……無數染血的碎片在她小小的腦海裏瘋狂閃回、炸裂!

“哇——!”巨大的悲慟和恐懼終於沖破了喉嚨的束縛,花球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小小的身體在冷雨中劇烈地顫抖,如同風中即將熄滅的殘燭。

肉墩搖晃哥哥的手也僵住了,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着這片埋葬了他所有親人的廢墟,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小小的拳頭死死攥緊,指甲深深摳進掌心,鮮血混着雨水滴落在泥濘裏。他沒有哭,只是全身的肌肉都在無法抑制地顫抖,一種刻骨的恨意和毀滅一切的狂暴在他幼小的身體裏瘋狂滋長。

木易先生站在冰冷的凍雨中,深青色的布袍被雨水浸透,緊貼在瘦削的身體上。他沉默地看着眼前三個劫後餘生、卻已墜入無間地獄的孩子:一個在泥水裏垂死抽搐,一個在廢墟前無聲顫抖着積蓄着毀滅的火焰,一個在冰冷的雨中哭得撕心裂肺、幾乎斷氣。他古井般的眼底,那沉痛的波瀾終於化爲一片深不見底的寒冰。

他俯身,毫不費力地將蜷縮抽搐的肉球橫抱起來。少年的身體輕得像一片枯葉,雙腿無力地垂落,斷口處滲出的血水染紅了他深青色的袍袖。

“走。”他吐出一個字,聲音不高,卻如同淬了冰的鐵塊,沉甸甸地砸在冰冷粘稠的空氣裏,瞬間壓過了花球的哭嚎和雨水的淅瀝。

肉墩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木易先生抱着哥哥的背影。那眼神裏有迷茫,有警惕,但更多的是被這巨大變故碾碎後、僅存的、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本能依賴。他猛地從泥水裏爬起,小小的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一步踏到花球身邊,用盡力氣抓住妹妹冰冷顫抖的手腕,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礫摩擦:“走!”

花球的哭嚎被強行掐斷在喉嚨裏,只剩下劇烈的抽噎。她小小的身體被肉墩拉着,踉踉蹌蹌,如同失了魂的布偶。另一只手,依舊死死攥着那半截染血的玉簪,冰冷的玉身和凝固的血痂,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關於過去的一點點溫熱痕跡。她咬着牙,任由淚水洶涌,顫抖着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將那半截帶血的玉簪,用力插進了自己散亂濡溼的發髻裏。歪斜的玉蘭花,帶着凝固的暗紅,在她蒼白的額角旁,刺目地搖晃着。

木易先生抱着昏迷的肉球,邁開步子,踏過焦黑的斷木和冰冷的瓦礫,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廢墟之外更深的雨幕。他步履沉穩,每一步都踏在泥濘裏,濺起渾濁的水花。瘦高的背影在灰暗的天色和連綿的凍雨中,如同一株移動的、沉默的古鬆。身後,肉墩死死拉着妹妹的手,一步不落地緊緊跟着,小小的身體在寒風中顫抖,眼神卻如同受傷的孤狼,死死盯着前方唯一的光亮——那道深青色的背影。

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沖刷着墨京城外的官道,車輪碾過泥濘,留下兩道深痕。一輛半舊的青篷馬車在雨中疾馳,車簾低垂,隔絕了外面灰暗溼冷的世界。車廂內彌漫着濃重的草藥味、血腥氣和一種劫後餘生的死寂壓抑。

肉球躺在鋪着厚厚幹草和粗布的簡易“床鋪”上,依舊昏迷不醒。臉色白得嚇人,嘴唇幹裂發紫,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木易先生坐在一旁,枯瘦的手指搭在他冰冷的手腕上,閉目凝神。許久,他才緩緩睜開眼,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花球蜷縮在角落,小小的身體裹着一件木易先生脫下的寬大舊袍,依舊在無法抑制地細微顫抖。她緊緊抱着膝蓋,散亂的頭發被草草梳理過,那支半截的、染血的玉簪依舊歪斜地插在發髻裏,冰冷的玉花緊貼着她冰涼的臉頰。她的眼睛紅腫,卻不再流淚,只是空洞地望着搖晃的車廂地板,仿佛魂魄已失。

肉墩坐在肉球腳邊,背脊挺得筆直,像一尊繃緊的石像。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昏迷的哥哥,布滿血絲的眼球裏,翻涌着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濃稠如墨的恨意和一種近乎偏執的守護欲。小小的拳頭始終緊握着,指甲刺破掌心的傷口在粗布包裹下,又滲出了新的暗紅。

馬車在泥濘中顛簸前行,不知過了多久,車廂內的光線似乎明亮了一些。木易先生撩開車簾一角。

車外,連綿的凍雨不知何時停了。一座巨大的、連綿的山脈如同沉睡的青色巨龍,橫亙在天地之間。山勢奇峻,雲霧繚繞,氣象森嚴。山腳下,一條寬闊清澈的溪流蜿蜒而過,水聲潺潺,在雨後格外清亮。馬車正沿着溪流旁一條整潔的青石路疾馳,道路兩側是高大茂密的古樹,枝幹虯結,綠葉在雨後青翠欲滴。空氣清冽溼潤,帶着草木泥土的芬芳,與墨京城裏那焦糊血腥的氣息判若雲泥。

“到了。”木易先生放下車簾,聲音沉靜。

馬車駛過一座橫跨溪流的古樸石橋,前方豁然開朗。一道高聳的白牆,如同巨龍的脊背,沿着山勢蜿蜒起伏,圈出了一方清幽的天地。牆內,飛檐鬥拱掩映在蔥鬱的林木之間,青瓦白牆,錯落有致。最引人注目的,是山腰最高處,一座氣勢恢宏的樓閣拔地而起,形如巨鼎,沉穩雄踞,俯瞰着下方鱗次櫛比的建築群。檐角懸掛的巨大銅鈴在雨後溼潤的微風中,發出悠遠而肅穆的輕鳴。

“鐺——鐺——鐺——”

鍾聲渾厚蒼茫,穿透清新的空氣,回蕩在山谷之間,帶着一種洗滌心靈的莊嚴,仿佛能撞碎塵世間所有的污濁與喧囂。花球空洞的眼神微微動了一下。肉墩緊握的拳頭,也下意識地鬆了一絲。

馬車沒有在氣勢恢宏的正門停留,而是沿着白牆繞行了一段,最終在一處僻靜的側門停下。側門不大,烏木制成,門環是兩只古樸的獸首。一個穿着同樣深青色布袍、年約二十出頭的青年早已肅立在門旁,見到馬車,立刻上前,默不作聲地打開車門,動作輕捷沉穩。

“木易師叔。”青年低聲行禮,目光迅速掃過車廂內三個狼狽不堪的孩子,尤其在肉球染血的殘軀和花球發髻間那刺目的染血玉簪上停留了一瞬,眼中掠過一絲驚訝,卻無半分多餘情緒。

木易先生微微頷首,抱着肉球率先下車。肉墩立刻跳下車,轉身小心地將還在顫抖的花球也攙扶下來。花球雙腳落地,虛浮無力,幾乎站立不穩,全靠肉墩緊緊攙扶。她下意識地抬頭,望向那道高聳隔絕的白牆,望向牆內那青翠欲滴、不染塵埃的世界,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沾滿泥污、甚至染着暗紅血跡的破舊裙角。一種巨大的、格格不入的冰冷和茫然,再次攫住了她。

“走。”木易先生抱着肉球,徑直步入側門。

門內,是一條被高大古樹蔭蔽的青石小徑,蜿蜒曲折,通向深處。空氣更加清冽,帶着雨後草木的清香和一種若有若無的、陳年木料與墨香混合的奇特氣息。小徑兩旁,偶爾可見白牆青瓦的院落一角,或是從牆頭探出的幾枝繁花,安靜得只有鳥鳴和遠處隱約的誦經聲。

這裏,幹淨、清幽、肅穆,如同世外桃源,與外面那個剛剛吞噬了他們一切的血腥人間,徹底隔絕。然而這安寧,卻像冰冷的針,刺在三個孩子尚未結痂的傷口上。

最終,他們被引入一處位於山腳溪流邊的獨立小院。院子不大,卻極爲雅致。青磚鋪地,白牆圍合,院中一棵老梅虯枝盤曲,樹下石桌石凳。幾間房舍,門窗都是上好的楠木,雕着簡單的雲紋。

木易先生將肉球安置在西廂房幹淨的床榻上,早有另外兩名同樣穿着深青布袍、神情肅穆的青年等在那裏,手腳麻利地開始處理肉球血肉模糊的傷口,動作嫺熟而沉穩,顯然精於醫道。

“他筋骨盡碎,能保住性命已是萬幸。”木易先生站在床邊,看着青年們忙碌,聲音低沉地對站在門口、死死盯着哥哥的肉墩和花球說道,“雙腿……廢了。”

肉墩的身體猛地一顫,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中那狂暴的火焰再次燃燒起來,幾乎要噴薄而出。花球則緊緊捂住了嘴,淚水無聲地再次滑落。

木易先生的目光轉向他們,那古井般的眼神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終於鬆動了一絲。“三年前,我兒路過你家,討水,看中了木搖馬。”他的聲音很平緩,卻帶着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將三個孩子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心神強行拉了回來。

“墨雲石兄,”他頓了頓,念出這個名字時,語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敬重,“其榫卯技藝,選料之精,手法之妙,已非尋常匠人。隱有上古魯班遺風。我當時便知,他絕非池中之物。”他的目光掃過肉墩因憤怒而繃緊的身體,又落在花球臉上那驚人的、即使被淚水和污垢掩蓋也依舊難掩的麗色,最後落在昏迷的肉球蒼白卻難掩清秀輪廓的臉上。

“更難得的是,你父胸襟坦蕩,毫無門戶之見。我所問疑難,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將一身精妙傾囊相授,毫無藏私。”木易先生的聲音裏,那份敬重更加明顯,“那時,我便看出,肉球你雖體弱,然心智之敏,遠非常人可及;肉墩你筋骨奇絕,天生便是習武的胚子;花球更是鍾靈毓秀……我心生惜才之意,本欲將你三人引入此地。只是鼎運閣收徒,非我一人可決,需閣主首肯。三日前,我便是爲此事,離京回閣稟報。”

木易先生的聲音低沉下去,帶着一種沉痛和冰冷的遺憾:“萬沒想到……僅此三日,墨雲家……”

“轟!”

一聲沉悶的巨響打斷了木易先生的話,也震動了整個安靜的院落!

聲音來自院中。只見肉墩小小的身體不知何時沖到了院中那棵老梅樹下,他雙目赤紅,如同瘋魔,小小的拳頭帶着一股狂暴無匹的力量,狠狠砸在樹下那堅硬的青石地面上!

青石板應聲而裂!

蛛網般的裂紋以他的拳頭爲中心,瞬間蔓延開一尺有餘!碎石飛濺,塵土揚起。肉墩的拳面瞬間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他卻渾然不覺,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碎裂的石板,胸膛劇烈起伏,喉嚨裏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那碎裂的石板,仿佛就是上官蟲那張倨傲的臉,是他昨夜在廢墟裏看到的、護衛滴血的刀!

巨大的聲響驚動了廂房內的人。木易先生和兩名正在處理傷口的青年都走了出來。花球也嚇得停止了抽泣,驚恐地看着院中狀若瘋狂的二哥。

就在這時,一個溫和卻帶着奇異穿透力的聲音,如同拂過山林的晨風,在院門口響起:

“好大的火氣。”

衆人循聲望去。

院門口,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此人年約四旬許,面容清雅,膚色白皙,三縷長須垂於胸前,更添幾分儒雅。頭戴一頂樣式古樸的黑色高冠,身着寬大的素白深衣,衣袂飄飄,不染塵埃。他負手而立,氣質溫潤如玉,眼神卻深邃如淵,仿佛能包容萬象,又似能洞悉人心最幽微之處。他的目光溫和地掃過院中碎裂的青石板,掃過肉墩流血的手和赤紅的眼睛,掃過花球驚恐含淚的小臉和發髻間刺目的染血玉簪,最後落在西廂門口木易先生的身上,微微頷首。

“閣主。”木易先生肅然躬身行禮。

來人正是鼎運閣第三任閣主,浙東溫。

浙東溫緩步走入小院,步履從容,如同丈量着無形的棋局。他停在肉墩面前幾步遠的地方,並未去看那碎裂的石板,目光溫和地落在肉墩那張因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小臉上。

“力氣不小。”浙東溫的聲音依舊溫和,如同在評價一件尋常事,“天生武骨,璞玉渾金。可惜,戾氣太重,如野火燎原,不加以疏導,終將焚毀自身。”

他的目光又轉向花球,在她發髻的染血玉簪上停留片刻,眼神中閃過一絲悲憫,隨即化爲深沉的嘆息。“劫後餘生,靈秀未泯。然驚懼入骨,如寒潭冰封,需以暖陽化之。”

最後,他的視線投向廂房內昏迷的肉球,仿佛能穿透門牆,看到那少年殘破的身軀和沉寂的心魂。“身殘志未消,心竅通明,慧光內蘊。只是……”他微微一頓,聲音沉凝了幾分,“此身此心,已墜無間,若執念過深,恐成魔障。”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院中三個孩子,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着一種如同金玉相擊、卻又溫潤如水的奇異質感:

“從今日起,墨雲肉球、墨雲肉墩、墨雲花球,已死在上元夜的墨京城。”

他頓了頓,目光如同實質,籠罩着三人。

“活下來的,是鼎運閣的弟子。”

“你們的命,是撿回來的。你們的路,從踏入此門的那一刻,便已不同。”浙東溫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字字如鐵,烙印在三個孩子的心上,“此地,不問前塵,只修今生。下五宮,金木水火土,學的是世間根本,是經史子集,是禮樂射御書數,是立身處世的基石。根基不穩,如何承托凌雲之志?”

他目光掃過肉墩流血的手:“戾氣需以文墨洗之。”看向花球驚恐的眼:“心寒需以經義暖之。”最後,視線仿佛穿透牆壁,落在肉球身上:“身殘心困,更需通曉天地至理,方知人力有時窮,而智謀可通神。”

“下五宮無高下,習得世間俗學之精粹,方可叩問上四宮門庭。”浙東溫的聲音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凌雲宮,縱橫捭闔,謀定天下;碧海宮,蠱毒詭道,生死一念;青柳宮,岐黃聖手,商通四海;神技宮,機關算盡,利器驚神。”

“路,在你們腳下。能走多遠,看你們自己的造化,也看你們……能否化開心中那座墳。”他的目光最終落回花球發髻間那支染血的玉簪上,那凝固的暗紅在雨後清朗的晨光下,顯得格外刺目。

“記住,”浙東溫的聲音沉了下去,如同古鍾最後的餘韻,帶着一種穿透歲月的重量,“你們是死過一回的人。活下來,不是爲了沉溺過去,而是爲了……向死而生。”

話音落下,小院內一片死寂。只有溪流潺潺的水聲和遠處悠揚的鍾聲隱隱傳來。

花球下意識地抬手,指尖顫抖着,輕輕碰觸了一下發髻間那冰冷的、染血的玉簪。娘親最後溫婉的笑容和那踏在後心的一腳,在腦中瘋狂交錯。她死死咬住下唇,嚐到了血腥味。

肉墩盯着自己流血的手,又看了看地上碎裂的青石板,眼中的狂暴戾氣並未消散,卻似乎被強行壓下,沉澱成一種更加幽暗、更加堅硬的東西。

西廂房內,昏迷中的肉球,蒼白的手指在身下的粗布床單上,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指尖劃過粗糲的布紋,留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淡淡的血痕。仿佛在無邊的黑暗中,劃下了第一道無聲的、染血的誓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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