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裏彌漫着消毒水和陳年絕望混合的氣味，沉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R市第三精神病院，與其說是治療場所，不如說是一座被遺忘的、鋼鐵與混凝土構築的棺槨。零蜷縮在冰冷的鐵架床角落，單薄的病號服下，骨骼嶙峋得硌人。他並非病人，更像一個被遺棄於此的、不合時宜的零件。
頭痛，並非尖銳的刺痛，而是一種緩慢、沉重的碾壓感，仿佛顱骨內塞滿了生鏽的齒輪，每一次轉動都伴隨着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他抬起手，凝視着掌心那道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傷痕。指尖拂過，沒有血滲出，只有一種奇異的、冰涼的熒藍微光在皮膚下若隱若現。這光，是他混亂記憶中唯一恒定的坐標，也是他體內那不受控力量的證明——**創世餘燼**，一份來自盲目癡愚之神的、燙手的遺產。
窗外，城市的天際線被一層灰蒙蒙的霧氣籠罩，如同蒙塵的劣質玻璃。但在零的感知裏，那霧氣之下，潛藏着更深的污濁。他能“聽”到——不是用耳朵，而是某種更內在的、源自血脈的共鳴——城市深處傳來低沉的呻吟。那是金屬在哭泣，鋼鐵的筋骨在無形的腐朽之力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災變（The Rusting）的氣息，像一張無形的大網，正悄然收緊。
他的目光落在床頭櫃上。那裏沒有藥瓶，只有一本薄薄的、邊緣卷起的日歷。2018年，██月██日。日期處，墨跡如同被無形的蟲子啃噬過，扭曲、暈染，形成一片詭異的污跡。**鏽蝕日歷**。這是他唯一帶來的“私人物品”，也是他記憶迷宮深處唯一清晰可見的錨點。每當他的指尖觸碰到那片扭曲的墨跡，腦海中就會閃過一些破碎的畫面：刺耳的尖叫、非人的輪廓、以及……一雙帶着溫和笑意，卻最終被絕望吞噬的眼睛。林宴的眼睛。
“零，吃藥了。” 一個刻意放柔，卻難掩疲憊的聲音響起。莉莉推着小車走了進來。她不是護士，只是個瘦弱的、被臨時征召的“護理員”。她的眼睛很大，像盛滿了清水的琉璃，卻總帶着一絲揮之不去的驚惶，如同受驚的小鹿。她懷裏緊緊抱着一個洗得發白、一只紐扣眼睛搖搖欲墜的**小熊玩偶**——父親留給她的最後念想。
零沒有看她，只是下意識地蜷縮得更緊。那些藥片，只會讓他本就混亂的思緒更加泥濘，像試圖用淤泥去撲滅靈魂深處燃燒的熒藍星火。
“我知道你不喜歡，”莉莉走近，聲音更低了些，帶着一種近乎卑微的懇求，“但……今天外面很‘吵’。院長說，藥能幫你安靜點。” 她口中的“吵”，並非人聲，而是那些只有她和零這類“特殊”存在才能感知到的、來自城市深處的、令人作嘔的**舊神低語**和物質鏽蝕的呻吟。
就在莉莉的手即將觸碰到藥瓶的瞬間——“哐當——！”
一聲刺耳的金屬撕裂聲從走廊深處炸開，緊接着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的嚎叫。整個病房的燈光劇烈地閃爍起來，明滅不定，在牆壁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
莉莉嚇得猛一哆嗦，小熊玩偶差點脫手。她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眼中那點微弱的鎮定蕩然無存，只剩下純粹的恐懼。“又……又來了……”她聲音發顫。
零猛地抬起頭。那雙總是帶着迷茫和倦怠的眼眸，此刻驟然變得銳利如刀。不是清醒，而是一種被威脅激發的、源自本能的凶悍。他掌心的熒藍光芒猛地熾盛了一瞬，一股灼熱的力量不受控制地在體內奔涌。他能清晰地“看”到——不是用肉眼，而是通過某種精神層面的鏈接——走廊盡頭，一個護工的身體正在發生駭人的畸變。他的皮膚像劣質的牆皮一樣剝落，露出底下蠕動的、覆蓋着暗紅鏽斑的肉質結構。骨骼在體內錯位、增生，發出令人牙酸的“咔嚓”聲，轉眼間，一個扭曲的、關節反折、口中滴落粘稠涎水的怪物便取代了人形。**星屑仆從**，舊神污染最底層的衍生體。
“跑！”零的聲音嘶啞，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一把掀開薄被，動作快得不似人類。熒藍的血液在他血管裏加速奔流，帶來灼燒般的痛楚，卻也賦予了他遠超常人的力量。他並非想保護誰，僅僅是這突如其來的混亂，點燃了他體內那份源自**阿撒托斯**的、混亂而暴戾的本能。
莉莉驚恐地睜大眼睛，看着零沖向門口。他的背影在閃爍的燈光下顯得有些單薄，但那瞬間爆發出的氣勢，卻像一頭被驚醒的凶獸。她下意識地抱緊了懷裏的小熊玩偶。就在這時，一絲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暖意從小熊身上滲出，如同冬日裏呵出的一口白氣，微弱卻頑強地驅散着她周身濃鬱的恐懼氣息。這是她尚未完全理解的**淨化之光**的雛形，是她父親留給她對抗絕望的、最後的禮物。
零沖出門外。走廊已經化爲人間地獄。牆壁上，暗紅色的**鏽蝕紅斑**如同活物般蔓延、鼓脹，滴落着粘稠的、散發着鐵腥味的膿液。幾個畸變的怪物正在撕扯着不幸的受害者。血腥味、鏽蝕味、非人的嘶吼混雜在一起，沖擊着感官的極限。
一只離得最近的、形如剝皮獵犬的怪物發現了零，喉嚨裏發出咕嚕的威脅聲，後腿一蹬，帶着腥風撲來！
零沒有閃避。一種冰冷的、審判般的意志在他意識深處凝聚。**心淵回響**！他直視着撲來的怪物那渾濁無智的眼瞳，將一股凝聚了精神威壓的意念狠狠“砸”了過去。
“吼——！”
怪物發出一聲極其痛苦的尖嘯，仿佛被無形的烙鐵燙穿了靈魂。它的動作瞬間僵直，撲擊的軌跡歪斜，重重撞在旁邊的牆壁上，暗紅的污血和鏽跡四濺。但零自己也悶哼一聲，踉蹌後退半步，臉色瞬間慘白。太陽穴像被燒紅的鐵釺狠狠刺入，劇烈的疼痛讓他眼前發黑。靈魂灼傷的代價，每一次使用都如同剜心。
他喘息着，熒藍的光芒在他皮膚下不安地流轉。更多的怪物被這邊的動靜吸引。就在零準備再次強行催動那痛苦的力量時——
“零！這邊！”
莉莉的聲音帶着哭腔，卻異常清晰。她不知何時也跑了出來，躲在走廊拐角一個相對安全的凹陷處。她雙手緊緊抱着小熊玩偶，小小的身體因恐懼而劇烈顫抖，但她卻死死盯着零的方向。她眼中的驚惶並未消失，卻多了一絲不顧一切的決絕。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只知道不能看着零死在這裏。
就在她集中全部意念，只想讓零“快過來”的瞬間，一絲微弱卻純淨的、幾乎肉眼可見的乳白色光暈，如同漣漪般以她和小熊玩偶爲中心，輕輕蕩漾開來。
這光暈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奇跡般地穿過了污濁的空氣，觸及了零。
如同滾燙的烙鐵被投入冰水。零腦中那因使用**心淵回響**而翻騰撕裂的劇痛，竟被這微弱的光芒撫平了一絲。雖然只是一瞬，卻足以讓他混亂的精神獲得片刻喘息。更重要的是，那光芒中蘊含的、純粹而不含雜質的“希望”與“守護”的意念，像一根細線，輕輕拉了他一把，讓他從純粹的殺戮本能中找回了一絲屬於“人”的清明。
他深深看了一眼莉莉和她懷中發光的小熊，那雙琉璃般的眼睛裏，盛滿了對他的恐懼，卻也盛滿了不願放棄他的倔強。這眼神，和他記憶碎片裏那個模糊的、屬於林宴的最後眼神，產生了某種遙遠而痛苦的共鳴。
“走！”零低吼一聲，不再戀戰，轉身朝着莉莉的方向沖去。他一把抓住莉莉冰涼顫抖的手腕，那微弱的淨化光暈也包裹住了他，像一層薄紗，暫時隔絕了空氣中彌漫的瘋狂低語和鏽蝕氣息。
他們跌跌撞撞地在如同活體內髒般蠕動、鏽蝕的走廊裏奔逃。身後是怪物們的嘶吼和牆壁不斷剝落腐敗的聲響。零的熒藍血液在沸騰，莉莉的淨化之光在搖曳閃爍，共同對抗着這座正在腐朽、尖叫的牢籠。而窗外，籠罩R市的灰霧似乎更濃了，城市深處，那些巨大而扭曲的**三角眼符號**，在鏽蝕的鋼鐵叢林中若隱若現，冰冷地注視着這場獻祭的開端。
他們的逃亡，只是舊日終章奏響的第一個音符。而零掌心那熒藍的血液，正無聲地昭示着，他與沉睡於宇宙核心的盲目癡愚之神之間，那無法斬斷的、充滿毀滅與救贖可能性的宿命之鏈。
**（第一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