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燈籠果落,少年魂歸離恨天
九龍鎮的夏天總是裹着溼漉漉的水汽。九條溪流從不同方向的山坳裏鑽出來,像撒歡的野馬駒,最終都一頭撞進鎮子東頭那口深不見底的老龍潭。水汽蒸騰,把青石板路常年浸潤得滑膩膩的,苔蘚在牆根和階沿縫裏肆意蔓延,綠得發烏。何奇踩着腳下溼滑的石板,背上的竹簍隨着他攀爬的動作一下下磕着肩胛骨,簍裏幾株剛挖的七葉一枝花散發着淡淡的土腥和藥香。他抬手抹了把額頭的汗,汗水立刻又沁了出來,山風穿過密林,帶着澗水的涼意撲在臉上,才稍稍驅散了些悶熱。
“奇哥!這邊!快來看!” 發小阿強的聲音帶着興奮的變調,從前頭一塊巨大的鷹嘴岩下傳來。
何奇緊走幾步,繞過虯結的樹根,眼前豁然開朗。鷹嘴岩下,竟藏着一小片難得的向陽坡地。坡地上,幾株從未見過的灌木格外顯眼。它們約莫半人高,枝幹扭曲如虯龍,葉片是少見的墨綠色,邊緣帶着細密的鋸齒。最引人注目的,是枝頭掛着的幾顆果實。那果實約莫拇指大小,通體殷紅,飽滿欲滴,表皮光滑得如同上釉的瓷器,在透過林隙的斑駁陽光下,折射出一種近乎妖異的血紅色光澤,像極了過年時掛在門楣上的小燈籠。
“血燈籠果!” 阿強蹲在一株灌木旁,眼睛放光,“老吳頭說的神果!他說早年走山摔斷了腿,就是靠吃這個吊住命等來救兵的!還說吃了能長力氣,開靈竅!” 老吳頭是鎮上老一輩的采藥人,幾年前就過世了,關於九龍山深處奇花異草的傳說,大多出自他口。
何奇皺了皺眉,走近細看。那果子的確誘人,紅得純粹,無一絲雜色,湊近了能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清冽的甜香,沁人心脾。“老吳頭的話你也全信?他說山裏有會飛的野豬你還真去找過呢。” 何奇嘴上這麼說,眼睛卻沒離開那幾顆果子。這野果他確實從未在藥書圖譜上見過,那股奇異的甜香仿佛有魔力,勾得人喉嚨發幹。他下意識地舔了舔有些幹裂的嘴唇。
“嗨!試試嘛!就嚐一顆!你看這地方多難找,鷹嘴岩擋着,下面就是瀑布深潭,不是猴子都來不了!老吳頭說這果子十年才結一次果,錯過就沒了!” 阿強膽子向來大,說着就伸手去摘離他最近的一顆。
何奇心頭掠過一絲不安。這野猴崖地勢險峻,崖下就是轟鳴作響的九龍瀑,水汽彌漫,四周藤蔓纏繞,溼滑異常。那幾株灌木生長的位置更是刁鑽,緊貼着崖壁的裂縫,下方就是深不見底的墨綠水潭。老吳頭的故事……他隱約記得父親提過一嘴,當年發現老吳頭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爺爺,人雖然救回來了,但老吳頭後來半邊身子都不大利索,腦子也時清醒時糊塗。這果子……真的只是吊命的?
“阿強,別……” 勸阻的話剛出口,阿強已經利落地摘下了一顆,在衣服上隨意蹭了蹭,迫不及待地塞進了嘴裏。
“嗯!甜!真甜!還有點……” 阿強咀嚼的動作突然頓住了,臉上的興奮瞬間凝固,轉而變成一種古怪的茫然,“……有點麻……”
何奇的心猛地一沉:“吐出來!快吐出來!”
話音未落,阿強臉上的茫然變成了極度的痛苦,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喉嚨,眼睛瞪得滾圓,眼球上瞬間布滿血絲,發出“嗬嗬”的怪響,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像被無形的鞭子抽打。
“阿強!” 何奇魂飛魄散,一個箭步沖過去想扶住他。
然而就在此時,一股難以抗拒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渴望猛地攫住了何奇!那股清冽的甜香仿佛鑽進了他的骨頭縫裏,瘋狂地叫囂着,催促着。眼前阿強痛苦抽搐的景象變得模糊,那幾顆血紅的果子在視野裏無限放大,紅得耀眼,紅得妖異,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致命誘惑。
不!不能吃!何奇殘存的理智在呐喊。但身體卻像被無形的絲線操控,完全不聽使喚。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抬起,顫抖着伸向離他最近、最大最飽滿的那一顆血燈籠果。指尖觸碰到冰涼光滑的果皮,那絲甜香驟然濃烈,徹底淹沒了他的神智。
摘下的瞬間,他甚至能感受到果實內部汁液的豐盈。沒有擦拭,沒有猶豫,他像被本能驅使的野獸,將那顆血紅的果子猛地塞進了嘴裏。
牙齒刺破薄薄的果皮。
一股難以形容的、極致的清甜混合着一絲微不可察的苦澀,瞬間在口腔裏炸開!這甜味霸道無比,瞬間蓋過了一切感官,直沖腦門。何奇甚至舒服地眯了一下眼,仿佛全身的毛孔都在這一刻舒張開來,貪婪地呼吸着山間微涼的空氣。
然而,這極致的甜美僅僅持續了一刹那。
一股冰冷的、如同無數細小冰針的劇痛,毫無征兆地,從咽喉深處猛地刺了出來!緊接着是食道、胃部!那痛感尖銳、迅猛,仿佛要將他的內髒生生撕裂、凍僵!何奇的眼睛驟然瞪大,和阿強一樣,布滿了驚恐的血絲。他想喊,喉嚨裏卻只能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甜美的滋味瞬間變成了燒灼的毒火,沿着食道一路向下,所過之處,帶來的是毀滅性的劇痛和麻木!
他看見阿強已經倒在地上,四肢扭曲成怪異的角度,口鼻流出暗紅色的泡沫,身體還在無意識地抽搐着。
“救……” 何奇想向阿強爬去,想呼救,但身體已經完全不聽使喚。那股冰冷的劇痛瞬間沖上了大腦!視野裏的一切開始旋轉、扭曲,綠色的樹林、灰色的岩石、阿強蜷縮的身體,還有頭頂透過枝葉縫隙灑下的、碎裂的刺目陽光……所有色彩都開始瘋狂地攪動、融合,最終化爲一片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猩紅!
他想起了父親那張總是沉默寡言、布滿風霜的臉,想起母親在昏黃油燈下爲自己縫補衣服時溫柔的眼神,想起了隔壁小花每次見到自己時微微泛紅的臉頰和遞過來的、帶着她身上皂角清香的甜梨……這些畫面在猩紅的漩渦裏一閃而過,像被狂風吹散的灰燼。
意識沉淪的最後一刻,他感覺身體徹底失去了支撐,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直直地向後倒去。後腦勺重重地磕在一塊凸起的、冰冷的岩石棱角上。
“砰!”
一聲悶響。並不響亮,卻像一記重錘,敲碎了他與世界最後的聯系。
黑暗,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所有的聲音——瀑布的轟鳴、林間的鳥鳴、阿強垂死的呻吟——都消失了。連那噬骨的劇痛也消失了,只剩下絕對的虛無和死寂。
何奇,這個九龍鎮土生土長、剛剛收到省城師範大學錄取通知書、對未來充滿懵懂憧憬的十八歲少年,就這樣仰面躺在溼冷的野猴崖下,瞳孔徹底擴散,失去了所有生命的光澤。嘴角,殘留着一抹刺目的、混合着唾液和果肉殘渣的暗紅色汁液,像一道未幹的血痕。他伸向阿強方向的手,無力地垂落在身側,沾滿了溼滑的苔蘚和泥土。
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九龍瀑的水流依舊不知疲倦地轟鳴着,砸入深潭,濺起冰冷的水霧,無聲地籠罩着這兩具正在迅速失去溫度的年輕軀體。那幾株結着血紅果實的灌木,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妖異的紅光在幽暗的崖底若隱若現,如同無聲的嘲諷。
夕陽的餘暉艱難地穿透密林,在何奇蒼白冰冷的臉上投下最後幾道斑駁的光影。一只不知名的黑色甲蟲,試探着爬過他的指尖,留下細微的癢意。緊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更遠處,密林的陰影深處,似乎有更多細碎而貪婪的聲響,正窸窸窣窣地響起,朝着這處新生的死亡之地悄然匯聚。冰冷的水霧,如同亡者的嘆息,無聲地漫過少年僵硬的軀體,也漫過了崖底那口深不可測、幽暗如墨的老龍潭。潭水深處,仿佛有什麼東西,在絕對的寂靜中,輕輕波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