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斜斜地穿過中文系教學樓的玻璃窗,在斑駁的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窗格影子。陳非抱着剛領來的《現代漢語》教材,走進階梯教室時,裏面已經坐了大半的人。空氣裏飄着粉筆灰和舊書本混合的味道,後排傳來幾聲壓低的笑鬧,是李紅正跟同桌數着趙雅麗新買的蝴蝶發卡上有幾顆水鑽。
“都安靜了。”講台上傳來一聲清咳,一個頭發花白、戴着圓框眼鏡的老教授走上講台,手裏捏着本卷邊的講義。他是系裏最資深的古漢語教授,姓王,據說脾氣古怪,但肚子裏的學問比誰都扎實。
陳非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剛把書本攤開,就聽見王教授慢悠悠地開口:“今天第一堂課,不講別的,先聊聊‘之乎者也’的用法。誰能說說,《左傳》裏的‘之’字作助詞時,跟《論語》裏的有什麼本質區別?”
教室裏瞬間安靜下來,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盯着桌面,連趙雅麗都收起了擺弄發卡的手。李紅悄悄拽了拽陳非的袖子,小聲說:“完了,我昨晚光背《詩經》了,沒看《左傳》。”
王教授的目光在教室裏掃了一圈,嘴角帶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怎麼?恢復高考招進來的學生,連這點基礎都沒有?”
就在這時,陳非無意識地轉了轉手裏的鉛筆,筆尖在桌面上輕輕點了兩下。這個問題……前世她寫碩士論文時專門做過考據,連帶着清代幾個大儒的不同注解都記得清清楚楚。
“王教授,”她幾乎是下意識地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教室每個角落,“《左傳》中的‘之’作助詞時,多附着於時間名詞後表修飾,強調動作的即時性,比如‘公將鼓之’的‘之’,更接近時態標記;而《論語》裏的‘之’,如‘學而時習之’,更多是復指前置賓語,虛化程度更高,語法功能更偏向代詞的殘留。”
′她頓了頓,想起前世看過的某篇論文,補充道:“王引之引之在《經傳釋詞》裏認爲這是‘語助無義’,其實不夠準確。從語法化路徑看,兩者的來源不同,前者源於方位詞,後者源於指示代詞,所以本質區別在語法化的動因上。”
話音落下,整個教室鴉雀無聲。連王教授都愣住了,推了推眼鏡,重新打量起這個靠窗的女生——昨天報到時看着平平無奇,穿着洗得發白的褂子,怎麼一開口就是王引之的《經傳釋詞》?那本書連研究生都未必啃得下來。
李紅張大了嘴,半天沒合上,用胳膊肘捅了捅陳非:“你……你什麼時候看的這些?”
趙雅麗臉上的驚訝更甚,原本以爲自己憑着家裏有點藏書能在班裏拔尖,沒想到第一天就被這個“窮酸”女生比了下去,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衣角。
王教授走到陳非桌前,拿起她攤開的課本,發現上面除了寫了個名字,連個批注都沒有。他挑眉:“這些都是你自己琢磨的?”
“以前看過幾本相關的書,記不太清了。”陳非謙虛地笑了笑,心裏卻在想:何止看過,簡直是倒背如流。
王教授沒再追問,只是拍了拍她的課本:“很好。看來咱們系今年招到了個好苗子。”他轉身回講台,繼續講課,只是接下來的提問,目光總忍不住往陳非這邊瞟。
一整堂課,陳非聽得有些心不在焉。王教授講的內容對她來說太簡單了,腦子裏反復盤旋的,是昨天輔導員提到的物理系,是那張印着“漢語言文學系”的錄取通知書,還有……那個穿着白襯衫的清冷背影。
下課鈴一響,陳非幾乎是立刻收拾好書本,跟着人流往外走。李紅追上來,嘰嘰喳喳地問:“陳非,你也太厲害了吧!王教授剛才看你的眼神,簡直像看寶貝!”
“碰巧看過而已。”陳非應付着,腳步卻沒停,故意朝着與宿舍相反的方向走去。
“你去哪兒啊?下節政治經濟學濟學,在東邊教學樓呢。”李紅不解地問。
“有點事,去趟圖書館,晚點過去。”陳非笑着擺擺手,加快了腳步。
她其實根本沒想去圖書館。
穿過學校的小樹林,遠遠就能看見物理系那棟灰色的教學樓。樓牆上爬滿了深綠色的爬山虎,葉片在秋風裏輕輕搖晃,露出裏面嵌着的幾扇高大窗戶,隱約能看見裏面人影晃動,似乎還有儀器運作的細微聲響。
這棟樓,前世她只敢在路過時偷偷看上一眼,像個膽怯的朝聖者。
陳非的心跳莫名快了起來,手心微微出汗。她放慢腳步,裝作散步的樣子,目光卻像被磁石吸住似的,牢牢鎖在物理系教學樓的門口。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樓前的台階上。
白之穿着一件幹淨的白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線條清晰的手腕。他懷裏抱着幾本厚厚的書,大概是剛從圖書館出來,書頁間還夾着幾張演算紙。他走得不快,微微低着頭,似乎在想什麼問題,眉頭輕輕蹙着,側臉的線條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清晰,帶着一種生人勿近的清冷。
陳非的腳步猛地頓住,連呼吸都忘了。
是他。
真的是他。
比記憶中更年輕,更挺拔,也更……遙不可及。
白之似乎完全沒注意到不遠處的她,徑直走上台階,推開教學樓的玻璃門。在他即將消失在門後的那一刻,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停下腳步,側過頭對着門裏說了句什麼,聲音不大,被風吹得有些模糊。
陳非猜,大概是跟同學討論某個實驗數據吧。
他說話時,嘴角似乎微微動了一下,雖然依舊沒什麼笑意,卻打破了那份極致的疏離,添了幾分生動。然後,他轉過身,抱着書走進了實驗室,背影挺直,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注,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手裏的書本和即將開始的實驗。
直到那扇玻璃門緩緩合上,陳非才像剛從夢裏醒來似的,輕輕呼出一口氣。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填滿了,暖暖的,又帶着點酸澀。
前世,她就是這樣無數次地看着他的背影,從教學樓到實驗室,從圖書館到操場,看着他身邊偶爾走過討論學術的同學,看着他拿到各種競賽的獎狀,看着他畢業後進了國家實驗室,成爲業內傳奇……而她,只能在文科樓的角落裏,翻着那些與他無關的古籍,默默舔舐着暗戀的傷口。
這輩子,她不要再這樣了。
陳非握緊了手裏的《現代漢語》教材,書脊硌得手心有點疼,卻讓她更加清醒。她抬起頭,再次望向物理系教學樓的方向,陽光正好落在那片爬山虎上,葉片閃着亮閃閃的光。
繞路這一趟,值了。
至少她確認,他就在這裏,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
至於怎麼靠近,怎麼走到他身邊,怎麼讓他注意到這個“中文系女生”其實藏着一顆物理系的靈魂……陳非深吸一口氣,轉身朝着政治經濟學的課堂走去。
路要一步一步走,飯要一口一口吃。先搞定眼前的課程,賺到第一筆錢,再……一點點敲開物理系的門。
她的腳步輕快了許多,心裏像是揣了顆小小的太陽,連帶着那本枯燥的《現代漢語》教材,似乎都沒那麼難捱了。
路過宣傳欄時,陳非瞥見上面貼着物理系的課程表,眼睛亮了亮。周三下午有堂量子力學的公開課,備注着“歡迎全校師生旁聽”。
她停下腳步,掏出筆,在課本的扉頁上悄悄記下了時間和地點。
周三下午,正好沒課。
或許,這就是她靠近那棟灰色教學樓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