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禮堂回來時，夕陽正把天空染成一片溫暖的橘色。陳非懷裏抱着英語競賽的獎品，一本厚厚的《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和一個裝着五十元獎金的信封，走在鋪滿落葉的小路上，腳步輕快。
五十塊錢，在1978年可不是筆小數目。足夠普通工人大半個月的工資，夠她給家裏買些厚實的布料，給父親添雙過冬的棉鞋，給母親買瓶念叨了很久的雪花膏。陳非摸着口袋裏的信封，指尖能感受到紙幣的紋路，心裏盤算着怎麼把錢寄回家才不會讓父母起疑。
至於那本詞典，封面是深藍色的硬殼，燙着銀色的字，沉甸甸的，拿在手裏很有分量。這是目前國內能買到的最權威的英文字典，外語系的學生幾乎人手一本，只是價格太貴，要十二塊五，相當於她半個月的夥食費。
陳非摩挲着詞典的封面，想起了宿舍裏的李紅。
李紅是她的室友，來自偏遠的縣城，家裏條件比陳非還差。冬天只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薄棉襖，凍得嘴唇發紫也舍不得買煤爐。她英語底子差，卻總在熄燈後借着走廊的燈光背單詞，手裏那本翻得卷了邊的《簡明英漢詞典》，還是她姐姐用過的舊書。
上次模擬考，李紅的英語只考了四十分，拿着卷子躲在被子裏偷偷哭，說對不起家裏湊錢供她上學。陳非當時沒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幫她把錯題都標了出來。
“陳非！等等我！”
身後傳來清脆的喊聲，陳非回頭，看見李紅正抱着一摞剛從圖書館借來的書，小跑着追上來。她額頭上沁着薄汗，臉頰凍得通紅，鼻尖紅紅的，像只受驚的小兔子。
“你怎麼跑這麼快？”李紅喘着氣，把書往懷裏抱了抱，“剛從禮堂回來？我聽人說你拿了金獎！太厲害了吧！”
她眼裏滿是真誠的羨慕，沒有絲毫嫉妒。
陳非笑了笑，舉起手裏的詞典：“運氣好而已。你看這個，用得上嗎？”
李紅的目光立刻被詞典吸引了，眼睛瞪得圓圓的，像是看到了什麼稀世珍寶：“這是……《牛津高階》？”
“嗯，剛發的獎品。”陳非把詞典遞到她面前，“我用不上這麼好的，你拿着吧。”
李紅嚇得往後退了一步，連連擺手：“不行不行！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拿着吧，”陳非把詞典塞進她懷裏，語氣不容置疑，“你不是說背單詞總找不到合適的解釋嗎？這個裏面例句多，還有用法說明，對你肯定有幫助。”
李紅抱着沉甸甸的詞典，手指緊張地摳着封面，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可是……這要好多錢吧？我……我沒錢給你。”
“跟我還提什麼錢？”陳非拍了拍她的肩膀，故意板起臉，“你要是不收，就是不把我當朋友。再說了，等你以後英語考好了，幫我占圖書館的位置就行。”
李紅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大顆大顆地砸在詞典的封面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她哽咽着說：“陳非，你怎麼這麼好……我長這麼大，除了我媽，沒人對我這麼好……”
她家裏重男輕女，要不是她拼命考上大學，現在恐怕已經在家鄉嫁人了。在宿舍裏，她總覺得自己處處不如人，穿着舊衣服，說着帶口音的普通話，連課本都要借別人的。只有陳非，從沒看不起她，還總在暗地裏幫她——把食堂多打的饅頭分給她，幫她整理筆記，現在又把這麼貴重的詞典送給她。
“哭什麼，”陳非拿出手帕，幫她擦了擦眼淚，“多大點事兒。趕緊回去看看，說不定裏面有你正需要的單詞呢。”
李紅吸了吸鼻子，用力點點頭，把詞典緊緊抱在懷裏，像是抱着什麼易碎的寶貝。她看着陳非，眼神裏充滿了感激：“陳非，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用它的！等我英語學好了，以後你有什麼要翻譯的東西，我隨叫隨到！”
“好啊，”陳非笑着說，“那我可就等着了。”
兩人並肩往宿舍走，李紅一路上都小心翼翼地護着懷裏的詞典，時不時低頭看看，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陳非看着她開心的樣子，心裏也暖暖的。
她想起前世，自己也是這樣，省吃儉用買了本二手的《牛津高階》，卻在畢業時送給了一個同樣家境貧寒的學妹。那時候她想，要是當年有人能幫自己一把，或許就不會走那麼多彎路了。
現在，她有能力幫別人了。這種感覺，比拿到獎金還要踏實。
回到宿舍，另外兩個室友也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向陳非道賀。
“陳非，你太牛了！聽說你演講的時候，連物理系的教授都在點頭呢！”
“獎品呢？快拿出來看看！”
李紅趕緊把詞典舉起來，一臉驕傲地說：“陳非把詞典送給我了！你們看，是《牛津高階》！”
另外兩個室友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其中一個家境不錯的女生感慨道：“陳非，你也太大方了吧？這詞典可貴了。”
陳非沒解釋，只是拿出那個裝着獎金的信封，數了四十塊錢出來，準備明天寄回家。剩下的十塊錢，她打算給宿舍買個煤爐——冬天快到了，總不能讓大家都凍着。
“對了，”陳非看向李紅，“你上次說想找份兼職，幫圖書館整理舊書？”
李紅點點頭，眼裏閃過一絲黯然：“嗯，可是報名的人太多了，我沒選上。”
“我幫你問過了，”陳非說，“圖書館的王老師說，下周一還有個名額，讓你到時候直接去找他，就說是我推薦的。”
李紅猛地抬起頭，眼裏滿是不敢置信：“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陳非笑了笑，“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整理舊書很辛苦的，灰塵又大，你要是怕累……”
“不怕！我不怕累！”李紅立刻打斷她，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抖，“我在家經常幫家裏幹活，這點累算什麼！陳非，謝謝你，真的太謝謝你了！”
她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的感激，只是一個勁兒地說“謝謝”，眼眶又紅了。
另外兩個室友也替李紅高興，七嘴八舌地說：“這下好了，李紅你能賺點零花錢了。”
“是啊，還能在圖書館多看點書，一舉兩得。”
李紅用力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把詞典放進自己的木箱裏，又鋪上一層幹淨的布，像是在珍藏一件稀世珍寶。她轉過身，看着陳非，認真地說：“陳非，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幹的，絕不會給你丟人！”
陳非看着她眼裏的光，心裏突然想起了白之。
他眼裏的光，是對知識的渴望，是對科研的執着。而李紅眼裏的光，是對機會的珍惜，是對未來的憧憬。
其實，每個人都在努力地活着，都在朝着自己的目標奔跑。而她，不過是比別人多了點運氣，多了點先機，能在別人需要的時候，扶一把，推一下。
這種感覺，真好。
晚上熄燈後，陳非躺在床上，聽着隔壁床傳來的翻書聲——李紅肯定在借着走廊的燈光看那本詞典。她嘴角微微上揚，閉上眼睛，腦海裏卻浮現出白之今天在禮堂裏的樣子。
他認真聽她演講時的表情，他問起芯片技術時眼裏的光，他說“講得不錯”時的語氣……
陳非的心跳莫名快了幾分，她翻了個身，把臉埋進被子裏。
算了，不想了。
先把眼前的事做好，把錢寄回家，幫李紅適應圖書館的工作，然後……好好準備轉系的事。
至於白之……
陳非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總有一天，她會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邊，用實力告訴他，她不僅能在英語競賽裏拿金獎，更能在物理的世界裏，與他並肩。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櫺照進來，灑在地上，像一層薄薄的霜。宿舍裏很安靜，只有翻書聲和均勻的呼吸聲。陳非閉上眼睛，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夢裏，她站在物理系的實驗室裏，白之就坐在她對面，手裏拿着筆，正在推導一個復雜的公式。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他們身上，溫暖而明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