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霧的水汽順着猶錦川額角的傷口往下淌,涼得像貼了塊冰。他攥着短刀的手心全是汗,混着血黏在刀柄上,方才格擋殺手軟劍時,刀身突然泛過一絲青色光,帶着刺骨的寒意,此刻刀柄還凍得人指尖發麻。身後傳來中華盜龍的咆哮,越來越近,那聲音裏裹着骨骼摩擦的“咯吱”響,聽得人頭皮發緊。

“小雜種還能躲?”戴面具的人拖着鐵鏈,從霧裏碾過來,鐵鏈刮過枯葉的“譁啦”聲裏,混着牙齒磨動似的輕響。猶錦川借着樹隙漏下的月光瞥了眼,對方腰間新換的皮囊鼓鼓囊囊,不知裝着什麼,血腥味混着腐葉氣往鼻子裏鑽,嗆得他直反胃。

丹田的熱流突然逆着往上沖,猶錦川喉間涌上一股鐵鏽味,眼前陣陣發黑。他踉蹌着一頭撞開一叢帶刺的藤蘿,荊棘勾破衣袖時,臂彎浮現的青色紋路竟和藤蘿莖稈上的年輪對得嚴絲合縫。褡褳裏的黑石輕輕震動,隔着粗布傳來冰涼的熱流,像有只手在暗暗推他往東邊去。

“往哪逃!”左側突現一道黑影,軟劍直刺後心。猶錦川本能地旋身側躲,短刀順勢劃出半道弧,刀光掠過之處,空氣發出“嘶嘶”的爆鳴,在霧裏留下一道淡青色的軌跡,竟和秀江村長臨終前舞動棗木杖的氣勢如出一轍。軟劍與短刀相交的刹那,對方手腕猛地一抖,劍身上突現三道凹槽,恰好卡住短刀的血槽。

“有意思,這刀……有點門道。”戴面具的人冷笑,聲音裏透着毫不掩飾的貪婪。

鐵鏈“嗖”地纏過來,像條蓄勢的毒蛇。鏈頭的銀鱗突然爆起刺眼的白光,晃得猶錦川睜不開眼。眉骨的胎記驟然灼痛,腦子裏閃過些碎畫面:青銅鼎裏滾着龍涎香白霧,石壁上鑿着三指爪痕的浮雕,還有一雙金色的豎瞳在黑暗深淵裏緩緩睜開——畫面快得抓不住,他握刀的手卻自己擺出了防御架勢,手肘微屈,刀尖斜指,是從未學過的姿勢。

短刀與鐵鏈相撞的瞬間,刀身上的爪痕虛影竟和鏈頭銀鱗的屠刀紋路咬在了一起,“嗡”的一聲震得人耳朵發麻。周圍的樹葉“簌簌”落下來,全凝了層白霜,一片葉子砸在腳邊,“咔嚓”裂成三瓣,像被利爪撕碎的。

“媽的!抓住他!”另兩名殺手從左右包抄過來,軟劍上的青芒交織成網,網眼裏閃爍着詭異的紅光,如同張開的血色蛛網。

猶錦川往後退,腳下一滑,“咕咚”一聲掉進個深坑。坑底鋪着一層白骨,每根骨頭上都帶着細密的牙印,指骨上纏着褪色的紅繩,繩結處還留着點幹硬的蠟質,聞着像三天前漁網裏那截枯骨上的龍涎香,只是這蠟裏混着些細小的金屬渣。他驚慌地抬頭,看見坑壁布滿了蟲蛀的孔洞,月光照下來,所有孔洞都滲出淡青色的熒光,正慢慢拼湊出一幅殘缺的圖案。

戴面具的人從坑沿探身,鐵鏈“啪”地甩下來,鏈身刮過坑壁,帶起些熒光碎屑,在空中凝成細小的鱗片。猶錦川疼得往坑底深處滾,後背撞上一塊半埋的石碑。碑上長滿了厚苔蘚,湊近了才看清上面模糊的刻痕——是三道帶鉤的爪印,爪尖處凝結着琥珀色的蠟質,和紅繩上的氣味一模一樣。褡褳裏的黑石突然“咚咚”直跳,像心跳似的,隔着布料都能看見青光在搏動。

就在這時,密林深處傳來“咔嚓”一聲輕響,像鐮刀劈開了千年冰棱。戴面具的人動作一僵,鐵鏈懸在半空,喉結上的痦子劇烈地抖動着:“什麼人?!”

霧氣突然向兩側翻涌,如同被無形的巨手劈開,一個身披墨色鬥篷的身影從霧中走出來,手裏握着柄鏽跡斑斑的鐮刀,鐮刃的弧度恰似一彎殘月,刃鋒上凝結着細密的白霜,每顆霜珠都在月光下映出完整的龍鱗虛影,鱗片邊緣流轉着淡淡的虹彩。

“這貧瘠山裏……倒還有活人。”女人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般刺破周圍的寂靜,帶着一種穿透力極強的清冷。

她掀開鬥篷兜帽的刹那,猶錦川看見她鬢角垂落的發絲上凝着露珠,每顆露珠都懸在半空,仿佛被無形的力場托住,折射出三指爪痕形狀的光影。更驚人的是她握鐮刀的手,手腕內側有一道極淡的青色紋路,看着有些眼熟。

戴面具的人瞳孔縮成針尖,攥着鐵鏈的手緊得指節發白:“哪來的野娘們?敢管老子的事!”

他身後的殺手已經揮劍沖了上去,軟劍的青芒在霧裏劃出致命弧線,卻在靠近女人三尺外時突然結霜,劍身上的屠刀紋路竟被凍得崩裂,碎成無數冰晶粉末。女人手腕輕轉,鐮刀劃出半道銀弧,沒有任何花哨招式,卻帶着一股迫人的氣勢——那氣息並非灼熱,而是如同萬年寒冰下的深潭,冷得人骨頭縫發麻。

“她……她的境界在我們之上!撤!”一名殺手失聲驚呼,握劍的手劇烈顫抖,軟劍“當啷”落地,劍柄上的屠刀紋竟滲出黑色的血液。他看見女人鐮刀劃過的空氣中,隱約浮現出三指帶鉤的爪痕虛影,那些爪痕所過之處,坑底的白骨竟“咔噠咔噠”地立了起來,指骨上的紅繩盡數繃直。

戴面具的人臉色煞白,猛地從懷裏掏出枚血色令牌,令牌上刻着扭曲的屠刀紋,正是村志裏記載的“屠龍令”。令牌祭出的刹那,周圍的冰晶突然融化,化作粘稠的血色霧氣,樹後鑽出更多黑影,全是江屠門的殺手!

可女人只是抬了抬眼,鐮刀刃鋒上的白霜突然暴漲,化作一道寒光直劈戴面具的人面門——寒光中裹挾的氣勢瞬間暴漲,形成一道肉眼可見的青色氣牆,壓得所有殺手都彎下了腰,仿佛被無形的山嶽碾住,骨骼發出“咔咔”的呻吟。

“這破地方……竟藏着這種角色!”另一名殺手顫聲喊道,手裏的骨粉撒出一半就僵在半空,骨粉遇空氣後竟化作無數細小的黑蟲,蟲身布滿屠刀狀的花紋,卻在接觸到女人氣息的瞬間紛紛爆成血霧。

女人沒再出手,只是握着鐮刀往前半步,周身氣息化作實質的青霧,霧中隱約可見三指利爪的虛影緩緩張開。戴面具的人喉結滾動,看了看猶錦川眉骨處愈發明亮的胎記,又看了看女人手腕那道青色紋路,突然咬牙切齒地一揮手:“撤!這小雜種……日後再收拾!”

血色霧氣瞬間收縮成一道血線,江屠門的殺手們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鑽入密林深處,轉眼消失在霧中,只留下滿地的骨粉殘渣和幾截斷裂的鐵鏈。

猶錦川癱坐在坑底,短刀“哐當”落地,這才發現自己渾身早已被冷汗浸透,後背的衣衫能擰出水來。女人收了鐮刀,刃鋒上的白霜悄然融化,露出鏽跡下隱約的龍紋——那龍紋只有三指利爪,與他刀身上的虛影分毫不差。

“謝……謝謝大姐……不對,鐮刀姐姐!”他喘得像風箱,抓着坑壁的草根想爬上去,膝蓋一軟磕在白骨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月湖村已毀,秀江村長生死未卜,眼前這人是他在這亂世中唯一的浮木,他甚至能聞到她鬥篷上散發出的淡淡龍涎香,與養父母老檀木櫃的味道隱隱相似。

女人腳步沒停,鬥篷下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帶着明顯的不耐煩,仿佛被聒噪的蟬鳴打擾:“我叫鐮珂。”

她轉過身,月光照亮她半邊臉龐,眉骨處竟也有一枚極淡的青色印記,只是形狀更像一片蜷縮的龍鱗,鱗片中央還有一道細如發絲的疤痕,像是被利器劃傷過。“別叫什麼姐姐,膩歪得很。”語氣像冰碴子,卻不是真的冷漠,倒像是對某種熟悉事物的無奈。

猶錦川撓了撓頭,額角的傷口被冷汗浸得發疼,趕緊把短刀撿起來抱在懷裏。刀刃上還沾着點血,這會兒不冰了,透着點奇怪的溫熱。“那……叫您鐮珂前輩?”

鐮珂瞥了他一眼,目光在他眉骨的胎記上停了三眨眼,眼神復雜難辨,像是在透過他看另一個人。“隨你。”她轉身繼續往密林深處走,腳步聲輕得像貓科動物踩過枯葉,每一步都踩在枯葉的縫隙中,不發出半點多餘的聲響。

猶錦川趕緊跟上,草鞋在溼滑的腐葉上打滑,褡褳裏的黑石還在輕輕震動。走了約莫半個時辰,霧氣漸漸稀薄,能看見頭頂疏朗的星空,星辰排列成三指爪痕的形狀。

“喂,小川子。”鐮珂突然停下腳步,頭也沒回,聲音在寂靜的密林中傳得很遠。

“啊?”猶錦川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在叫自己,“我叫猶錦川。”他小聲糾正,帶着點少年人特有的執拗。

“知道。”鐮珂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像在陳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叫小川子,省事。”她伸出鐮刀,刀尖精準地點了點他握刀的手。還沒碰到皮膚,一股涼意就順着虎口鑽了進來,“你這握刀姿勢,跟娘們撓癢癢似的。方才要不是江屠門那群雜碎急着跑路,你腕骨早被震斷了。”

猶錦川的臉“唰”地紅了,從耳根紅到脖頸,趕緊調整姿勢,手指緊扣刀柄,卻因緊張而指節發白。鐮珂沒再說什麼,只是繼續往前走,但腳步刻意放慢了些,每隔幾步就會用鐮刀“叮”地敲一下地面,像是在標記路線,又像是在驅趕什麼東西。

路過一叢葉片邊緣長着尖刺的灌木時,她突然停步,鐮刀在手腕上翻轉,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削下幾片葉子,動作流暢得如同呼吸。“拿着。嚼碎了敷在傷口上,能止血生肌。”

猶錦川接過葉子,葉片冰涼,散發出一股清冽的香氣,像月湖底深處的水草,又夾雜着一絲若有似無的龍涎香。他猶豫了一下,看着鐮珂轉身離去的背影,終於忍不住問:“鐮珂前輩……您能教我怎麼用這把刀嗎?”他心裏迫切地想變強,想自己能站穩腳跟,不用再指望別人護着。

鐮珂腳步未停,聲音從前方霧中飄來,帶着那麼幾分慵懶:“沒興趣收徒弟。”

猶錦川有些失落,手裏緊緊攥着那幾片止血的葉子,汁液從指縫中滲出,冰涼的觸感讓他稍微清醒了些。

又走了一段路,霧氣完全散去,前方出現一片開闊地,中央有一棵扭曲的古柏,樹幹上布滿瘤節,最粗的那個瘤節如同一張猙獰的面孔。鐮珂停下腳步,指着那樹瘤:“看到了嗎?用你那破刀劈十下,什麼時候能劈開,什麼時候再跟我說話。”

猶錦川眼睛一亮,像是得到了某種認可,立刻握緊短刀上前。刀身與樹瘤相撞,發出沉悶的“嘭嘭”聲,震得他虎口發麻,手臂傳來陣陣酸痛,樹瘤上卻只留下幾道白印,連樹皮都沒劈開。鐮珂靠在另一棵樹上,抱着胳膊看他劈砍,月光勾勒出她鬥篷下纖細的輪廓,手腕的青色紋路在月光下若隱若現。她沒再說話,但每當猶錦川姿勢走形,刀勢變得僵硬時,鐮刀就會“叮”地一聲敲在他刀柄上,力道不大,卻能讓他瞬間調整姿態,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引導。

銀河橫亙天際,有幾顆星辰格外明亮,排列成三指爪痕的形狀。猶錦川劈得滿頭大汗,汗水滴在樹瘤上,竟然讓那些白印微微發亮。他喘着氣回頭,看見鐮珂正望着東方的星空,眼神悠遠,仿佛在回憶什麼遙遠的事情。

“累了?”鐮珂轉過身,鐮刀在掌心拋了個圈,鏽跡斑斑的鐮刃竟在月光下閃過一絲寒光,“累了就歇會兒。但記住,江屠門的人不會等你歇夠了再追上來。”她蹲下身,用鐮刀指着樹瘤的斷口,“你看這樹瘤的紋理,像不像你眉骨上的胎記?順着它的走勢發力,才能事半功倍。你這身體裏的東西……還沒醒透,別硬來。”她沒解釋那東西是什麼,只是指了指東邊,那裏傳來潺潺的水流聲。

“前面有個水潭,去洗把臉,順便把你那破漁網裏的東西拿出來看看。”

猶錦川愣住:“您怎麼知道我有漁網?”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背後,果然發現後領還掛着一縷苧麻漁網線,這是三天前在湖灘收網時勾住的。

鐮珂白了他一眼,眼神裏難得露出一絲笑意,像冰山裂開一道縫:“你後領還掛着漁網線呢,傻小子。”

她轉身走進前方的霧氣,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別指望誰能一直護着你。想活下去,就自己琢磨明白手裏這把刀,還有……你眉骨上那玩意兒。記住,它既是你的印記,也可能是你的催命符。”

“鐮珂前輩!等等我!”猶錦川喊了一聲,撿起地上的樹瘤碎塊,快步追上去。

前方的水潭波光粼粼,映着三指爪痕形狀的星辰,水面上漂浮着一些青色的花瓣。他看見鐮珂站在水潭邊,鬥篷被夜風吹起,露出一截手腕,那道青色的紋路在月光下格外清晰,像在呼喚着什麼。

霧氣中,猶錦川的影子與鐮珂的身影並排映在水潭裏。遠處的密林深處傳來一聲低沉的嘶吼,像是某種巨獸的蘇醒,而水潭底部,隱隱有青光透出,與他褡褳裏的黑石相互呼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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