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夏推開公司後門的瞬間,首爾零下十二度的寒風像無數把小刀子刮過臉頰。她下意識裹緊單薄的訓練服外套,這件洗得發白的外套是三個月前從跳蚤市場淘來的,拉鏈早就壞了,只能用別針勉強固定。運動鞋踩在新落的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碎冰上,寒意順着鞋底悄悄爬上腳踝。
路燈的光暈在雪地上畫出一個個鵝黃色的圓,她數着自己的腳步——這是她緩解壓力的方式,每一步都對應着明天考核要改進的動作細節。"十七、十八......轉體時肩膀要下沉......十九、二十......wave的幅度再大些......"呵出的白霧在眼前散開,把遠處的霓虹都暈染成模糊的光斑。
轉過街角的便利店時,她突然撞見一個蜷縮在自動販賣機旁的熟悉身影。樸恩英正蹲在販賣機投下的矩形光斑裏,膝蓋上攤着本子,嘴裏念念有詞。她凍得通紅的手指間夾着半截鉛筆,筆尖在紙面上快速滑動,每寫幾筆就要往手心呵口氣,再使勁搓搓僵硬的手指。
"二十七、二十八......恩英?"知夏的聲音在寒風中有些發飄。
"啊!"恩英整個人像受驚的兔子般彈了起來,單詞本"啪"地掉進雪地裏。當她看清是知夏時,立刻拍着胸口長舒一口氣,白霧從她嘴裏呼出來,在燈光下形成一團小小的雲。"嚇死我了!還以爲是巡查老師......他們最近總抓深夜在外面逗留的練習生。"
知夏彎腰撿起那本被雪水浸溼一角的筆記本。深棕色的封面已經磨出毛邊,翻開的內頁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中文注音,每一行韓語下面都用不同顏色的筆標注着拼音。"便利店"旁邊畫着個歪歪扭扭的小房子圖標,門口還畫了個簡筆畫小人;"地鐵站"下面工整地寫着"dì tiě zhàn",連聲調符號都一絲不苟,標錯的地方還用修正帶仔細覆蓋過。
"你每天......"知夏翻動着已經卷邊的紙頁,發現最早的日期是一個月前,紙頁邊緣都被手指摩挲得發亮,"都這個時間出來背單詞?"
恩英的耳朵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了,從耳根一直蔓延到鬢角。她拽了拽毛線帽的帽檐,試圖遮住發燙的耳朵:"宿舍十一點就關燈了,走廊的聲控燈總滅,這裏的光線最好。"她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從懷裏掏出個皺巴巴的塑料袋,"要吃嗎?最後的紫菜包飯。阿姨今天剩的。"
塑料袋裏躺着半卷已經蔫掉的紫菜包飯,米飯因爲長時間揣在懷裏變得又冷又硬,紫菜邊緣微微翹起,露出裏面蒼白的米飯。知夏掰開較小的那半,發現裏面只有一根孤零零的胡蘿卜條,通常該有的醃蘿卜和雞蛋絲都不見蹤影,連芝麻都少得可憐。
"阿姨收攤前便宜賣的。"恩英咬了一大口,凍得發白的嘴唇沾上幾粒米飯,"沒有料才好,不會發胖。"她咀嚼時右臉頰鼓起一個小包,像只在冬天囤糧的倉鼠,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知夏,"你快吃呀,冷了就更硬了。"
自動販賣機的熒光把她們的身影投在雪地上,兩個影子靠得很近,仿佛能互相取暖。知夏小口啃着那截寡淡的飯卷,米粒在嘴裏硌得牙疼,突然注意到恩英的左手手腕上有一串用黑色水筆寫的數字,筆畫邊緣已經被汗水暈開。
"這是......?"
"啊,這個。"恩英慌忙用袖子遮住,又自暴自棄地卷高袖子露出來,"節拍器速度。《GlassBox》副歌部分的準確BPM是128,但我總是搶拍......"她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寫在手上能隨時看,老師說我節奏感像塊木頭。"
知夏突然想起什麼,從背包側袋摸出便利貼和筆,借着販賣機的光寫下一串數字遞過去:"我的原創曲目BPM對照表,裏面有幾首類似風格的曲子速度,可能對你有用。"那是她熬夜整理的筆記,上面還標注着不同速度對應的舞蹈動作要領。
恩英接過紙條時,兩人的手指都凍得發僵,碰在一起像兩塊冰相互碰撞。遠處傳來掃雪車的轟鳴,車頭燈的光柱刺破黑暗,將飛舞的雪粒照得晶瑩剔透,像無數細小的鑽石在空中跳躍。
"黃知夏!"
聲樂老師李秀妍的巴掌重重拍在鋼琴蓋上,突如其來的巨響讓整個教室瞬間安靜,連窗外飄落的雪花似乎都停頓了半秒。知夏的指甲無意識地陷進掌心,在皮膚上留下四個月牙形的紅痕,滲出血絲。
"這個音程跳躍又錯了!從G到降B,你連續三次都沒唱準!"李老師推了推金絲眼鏡,鏡片後的眼睛嚴厲地眯起,"嗓子狀態不好?還是根本沒練?"
知夏張了張嘴,喉嚨裏泛起鐵鏽般的血腥味。她已經連續三天只睡兩小時,昨天加練到凌晨時甚至咳出了血絲,現在喉嚨像被砂紙磨過一樣疼。鏡子裏映出金藝智得意的嘴角,和站在後排的早川綾擔憂的眼神,綾悄悄沖她比了個喝水的手勢。
"我......"她的聲音啞得像砂紙摩擦,"可以再來一次。"
李老師嘆了口氣,重新彈響前奏。知夏深吸一口氣,感覺冰冷的空氣像刀片般刮過氣管,疼得她皺緊眉頭。唱到那個該死的音程跳躍時,她的聲音突然劈叉,像被扯斷的琴弦,教室裏響起幾聲壓抑的竊笑,其中最明顯的就是金藝智的聲音。
下課鈴響起時,知夏癱坐在牆角,額頭抵着冰冷的牆面,試圖用涼意緩解喉嚨的灼痛。樸恩英悄悄滑到她身邊,塞來一個還帶着體溫的保溫瓶,瓶身上印着可愛的小熊圖案。
"喝點蜂蜜水,"恩英用氣音說,溫熱的氣息拂過知夏的耳廓,帶着淡淡的姜味,"我媽的秘方,加了枇杷葉和生姜,治嗓子疼的。"她緊張地看着知夏,"我偷偷在茶水間熱的,老師沒發現。"
知夏擰開瓶蓋,甜膩的香氣立刻涌出來,帶着溫暖的暖意。她正要道謝,一只穿着名牌運動鞋的腳突然出現在視線裏,精準地踢翻了保溫瓶。琥珀色的液體在地板上蔓延開來,很快洇溼了知夏的褲腳。
"沒用的。"金藝智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們,精心修剪的眉毛高高挑起,語氣裏的輕蔑像冰錐一樣刺人,"有些人就是沒天賦,再怎麼喝偏方也成不了歌手。"她故意踩過那灘金色的液體,蜂蜜水在地板上拉出黏稠的絲,"像這種廉價偏方,還不如早點回中國賣唱,說不定更適合你。"
恩英猛地站起來,拳頭攥得發白,指節咯咯作響:"你怎麼說話呢!知夏比你努力一百倍!"
"恩英。"知夏拉住了她的手腕,聲音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盯着地板上漸漸擴散的水窪,那琥珀色讓她突然想起離家前母親熬夜熬制的枇杷膏,也是這樣濃稠的顏色,裝在洗幹淨的玻璃罐頭瓶裏,母親當時說:"嗓子不舒服就舀一勺,媽媽的愛能治百病。"
"別理她。"知夏用中文輕聲說,手指在恩英手腕內側輕輕按了按,那是她們昨晚約定的暗號,"我們晚上加練,讓她看看誰才是沒天賦。"
凌晨三點四十分,自動販賣機的燈光在雪地上投下藍色的方格,像一塊巨大的棋盤。知夏和恩英蹲在便利店屋檐下,分食那卷蔫巴巴的紫菜包飯,今天的裏面多了一小塊醃蘿卜,是恩英特意跟阿姨求來的。夜班店員偶爾透過結霜的玻璃窗看她們一眼,又低頭繼續玩手機,嘴角卻悄悄揚起。
"其實......"恩英突然用中文開口,發音比課堂上標準許多,只是卷舌音還是有點奇怪,"我奶奶是延邊朝鮮族。"她掰着飯卷上翹起的紫菜邊緣,小聲解釋,"所以她從小教我中文,但發音總被老師笑......"
知夏恍然大悟。難怪恩英的卷舌音總帶着奇怪的口音,把"是"說成"系","吃"說成"ci",原來根源在這裏。遠處傳來掃雪車的轟鳴,燈光掃過恩英的臉,知夏發現她在悄悄抹眼淚。
"要再來點嗎?"知夏把自己那半飯卷遞過去,露出裏面唯一的一小片海苔碎,"這個給你,海苔有營養。"
恩英搖搖頭,吸了吸鼻子,突然指向天空:"看!啓明星!"
東方的天際線上,一顆亮星穿透雪幕,在都市光污染中頑強地閃爍着,比其他星星都明亮許多。知夏想起家鄉老人說,看到啓明星的時候許願最靈,因爲那是黑夜結束的信號。她悄悄握緊口袋裏皺巴巴的樂譜,那是她熬了三個通宵寫的《玻璃魚缸》,還沒敢給任何人看。
"你知道嗎?"恩英突然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那顆星,"在韓國,啓明星叫'개밥바라기',意思是'期待狗食的人'。"
"啊?爲什麼叫這個?"知夏好奇地問。
"古代農民起得比狗還早,"恩英笑着解釋,呼出的白霧模糊了她的臉頰,"看到這顆星時就知道該喂狗了,然後自己也要開始幹活了。"她的虎牙在燈光下閃了一下,像藏着星星,"所以你的願望是什麼?看到啓明星要許願才靈。"
知夏望向那顆孤獨的星辰,它在寒風中依舊明亮:"希望媽媽......"她頓了頓,把後半句咽了回去,換成,"希望媽媽能爲我驕傲,希望我們都能出道。"
恩英突然抓住她的手,冰涼的手指緊緊握住她:"那我們來做個約定吧。"她的小拇指勾住知夏的,這是知夏教她的中國習俗,"等到我們出道那天,要一起在舞台上找這顆星星,告訴它我們成功了。"
兩人的手掌間,那半片海苔碎不知何時被捏碎了,散發出淡淡的海洋氣息,像海風拂過臉頰,帶來希望的味道。
凌晨五點十七分,作曲室的溫度計顯示只有3度,呼出的白氣在空氣中久久不散。知夏在鋼琴前反復修改那段被批評的旋律,凍僵的手指在琴鍵上機械地移動,好幾次都按錯鍵。暖氣系統從昨晚開始罷工,維修師傅說明天才能來,譜紙上凝結着細小的水珠,是她的呼吸留下的痕跡。
門突然被推開,帶進一陣刺骨的寒風,知夏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權載沅抱着條灰色毛毯站在門口,他是公司最年輕的金牌制作人,很少出現在練習生區域。他薄荷綠的發梢上沾着未化的雪粒,眼下有着濃重的黑眼圈,右眼下方貼着張小小的鎮痛貼。
"路過。"他把毛毯扔過來,聲音比平時更加沙啞,帶着熬夜的疲憊,"供暖系統修好前別在這裏過夜,凍感冒了影響考核。"
知夏裹緊毛毯,聞到淡淡的鬆木香,還混着一絲藥膏的苦澀味,和他身上的氣息一樣。權載沅走到鋼琴旁,掃了一眼她攤開的樂譜,突然按下她正糾結的那個和弦:"降半音試試,你的聲線更適合偏低的音域。"
琴聲在寒冷的空氣中格外清冽,意外地和諧。知夏跟着調整旋律,發現原本生硬的過渡突然變得流暢起來,像凍住的溪流突然解凍,順着新的河道歡快流淌。
"謝謝前......"
"你太執着於原調了。"權載沅打斷她,手指在琴鍵上滑過一串琶音,音符像跳躍的精靈,"音樂是活的,不是數學公式。"他按下一個不和諧音,刺耳的聲音讓知夏皺起眉,"有時候破綻才是真實,完美到不像人類能唱出來的歌,聽衆不會有共鳴。"
他離開時,知夏發現鋼琴上多了盒喉糖。薄荷綠的包裝盒上貼着張便利籤:【每天三粒,含化,別嚼。權載沅】字跡工整得像印刷的樂譜,末尾的署名還畫了個小小的音符。
初雪後的晴天,陽光難得地穿透雲層,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九人宿舍的成員們鬼鬼祟祟地溜到天台,擠在水箱後面避風處,每個人都裹得像粽子。美由紀變魔術般從羽絨服內袋掏出九顆草莓糖,每顆都用金箔紙包着,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看得大家眼睛都直了。
"我偷聽到制作人說,"秀妍壓低聲音,眼睛卻亮得驚人,像藏着兩顆星星,"下個月要拍練習生紀錄片!"
Sarah立刻舉起手,她來自美國,韓語還不太流利:"Me! Me!"她急得用手比劃,"我會...呃...cooking!做漢堡!"
"重點不是這個啦!"敏珠急得直跺腳,她是團隊裏的忙內,"聽說拍得好的話,可以直接進出道組!不用再考核了!"
綾突然撲向知夏,她是日本來的練習生,對中文特別着迷:"快!再教我幾句中文!我要在鏡頭前說'我是最棒的'!讓中國粉絲喜歡我!"
知夏笑着在筆記本上寫下"我們是未來的星星",八個女孩立刻湊過來臨摹。美由紀寫得最認真,一筆一劃像在雕刻;Sarah則把"星"字寫成了抽象畫,上面還畫了個星星,引得大家笑作一團,笑聲驚得遠處的麻雀飛了起來。
"我提議!"秀妍舉起飲料罐當話筒,"從今天起,我們每天輪流買紫菜包飯,藏在自動販賣機後面當宵夜,誰加練到最晚誰吃最大的!"
"同意!"綾立刻響應,舉雙手贊成,"但要買最便宜的那種,不然會被經紀人罵亂花錢,上次我買了瓶果汁都被說了半天。"
敏珠突然拿出本厚厚的筆記本,封面上寫着"秘密作戰計劃":"我做了加練排班表。"她翻開內頁,密密麻麻的表格上標注着不同顏色,"紅色是巡查老師的路線,綠色是空置的練習室,藍色是器材借用時間,這樣我們就能避開老師偷偷加練了!"
知夏望着姐妹們被寒風吹紅的臉頰,每個人眼睛裏都閃爍着對夢想的渴望,她突然從口袋裏掏出那沓皺巴巴的樂譜:"我想...把這首歌改成我們九個人的合唱。"她有些緊張地看着大家,"叫《玻璃魚缸》,講的是我們像在魚缸裏的魚,但依然向往星光。"
恩英第一個湊過來看:"《玻璃魚缸》?我喜歡這個名字!"她指着樂譜,"這裏可以加和聲,美由紀的高音很適合!"
"嗯。"知夏輕聲解釋,"就像魚缸裏的魚,明明被玻璃隔着,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卻能看見同樣的星光!"綾突然大喊,激動得跳起來,嚇得美由紀手一抖,草莓糖掉進了水箱縫隙,引得大家一陣惋惜。
八個女孩的腦袋湊在一起修改樂譜。Sarah用英文標注發音,方便自己記住;恩英負責調整韓語歌詞的韻律,讓它更順口;敏珠則計算出每個人最適合的音域,在樂譜上標注清楚;秀妍甚至設計了一套簡單的手勢動作,讓歌曲可以在沒有伴奏的情況下清唱,方便隨時練習。
暮色漸沉時,九雙手疊在一起,掌心貼掌心,傳遞着彼此的溫度:"SERAPHIC預備隊——加油!"她們給自己的小隊起了名字,SERAPHIC是天使的意思。
她們的聲音驚飛了天台上棲息的麻雀,鳥群振翅的聲音像突然響起的掌聲,在天空中回蕩。
考核當天,知夏站在舞台中央,耳返裏傳來八道平穩的呼吸聲,像九顆心在同步跳動。當《玻璃魚缸》的前奏響起時,九道聲線如同交織的星河,在空曠的演播廳裏流淌,溫暖而堅定。
評委席上,一向嚴厲的姜制作人放下了鋼筆,認真地聽着,手指在桌子上輕輕打着節拍。金藝智站在後排,臉色越來越難看,而站在側幕的權載沅,嘴角微微上揚,眼裏帶着贊許。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時,知夏看見恩英眼裏閃爍的淚光,和綾因爲用力而發白的指節,每個人臉上都帶着緊張和期待。
她們手拉着手鞠躬,掌心相貼處傳來溫暖的脈搏,像九顆同步跳動的心髒,緊緊連在一起。台下先是短暫的安靜,然後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姜制作人甚至站起來鼓了鼓掌。
深夜的自動販賣機旁,九個人圍着最後的紫菜包飯。這次裏面終於有了完整的醃蘿卜條和雞蛋絲,是便利店阿姨聽說她們考核成功,偷偷多給的,還送了一瓶熱可可。
"幹杯!"綾舉起熱可可,瓶身上凝結的水珠滴落在她袖口,"慶祝我們考核通過!"
"爲了什麼幹杯?"秀妍問,她的睫毛上還沾着舞台妝的亮片,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知夏望向天空,啓明星剛好升起,在都市霓虹中倔強地閃爍着,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明亮。她想起魚缸的比喻,想起凍僵的手指,想起那半卷蔫掉的紫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