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的汽車站比青溪鎮的喧鬧十倍。剛下車,一股混雜着尾氣和食物的熱浪就撲面而來,嗆得啵啵忍不住劇烈咳嗽。他扶着大壯的胳膊彎下腰,咳得眼淚直流,單薄的肩膀劇烈起伏,像是要把心肝都咳出來。
“慢點咳。” 大壯慌忙放下包袱,粗糙的手掌拍着他的後背,力道卻把握不好,拍得啵啵更難受了。男人的聲音裏帶着慌亂,琥珀色的眸子裏滿是無措,“是不是被風吹着了?我就說等明天再走……”
“沒事……” 啵啵好不容易止住咳,喘着氣擺擺手,臉色白得像紙,“找個地方…… 先歇歇。”
大壯這才反應過來,趕緊背起包袱,半扶半抱着啵啵往車站外走。他高大的身影在熙攘的人群裏格外扎眼,背着的破舊包袱和身邊蒼白瘦弱的少年,引來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有人對着他們指指點點,嘴裏說着聽不懂的方言,語氣裏帶着明顯的嘲諷。大壯把啵啵護得更緊了,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眼神凶狠地瞪回去,嚇得那些人趕緊移開視線。
“別理他們。” 大壯的聲音低沉,帶着安撫的意味,“我們先找家旅館。”
可問了幾家旅館,要麼是價格太貴,超出了他們的預算;要麼是看到啵啵病懨懨的樣子,找借口說沒房間了。大壯的拳頭越攥越緊,額頭上青筋突突直跳,若不是顧忌着懷裏的啵啵,他真想一拳砸在那些勢利的臉上。
最後,他們在一條偏僻的巷子裏找到家破舊的小旅館。老板娘是個叼着煙的胖女人,上下打量了他們幾眼,撇着嘴說:“三十一晚,先付錢,不退。”
大壯沒討價還價,從兜裏數出三十塊錢遞過去。接過那把鏽跡斑斑的鑰匙時,他的手指都在發顫 —— 這幾乎是他們剩下的所有錢了。
房間在二樓最裏面,狹小得只能放下一張單人床和一張掉漆的木桌。牆角結着蜘蛛網,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潮溼的黴味。窗戶對着一堵斑駁的牆,透進來的光線昏暗得像傍晚。
“先躺會兒。” 大壯把包袱放在桌上,扶着啵啵在床上坐下。他想給啵啵倒杯水,卻發現桌上的搪瓷杯裏結着層厚厚的污垢,只好作罷。
啵啵剛坐下,就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他扶着額頭,眼前的景象開始晃動,耳邊嗡嗡作響,像是有無數只蜜蜂在飛。“我頭好暈……” 他的聲音微弱,幾乎要聽不見。
大壯的心猛地一沉。他伸手摸了摸啵啵的額頭,滾燙的溫度燙得他手一縮。“你發燒了!” 男人的聲音裏帶着驚恐,“怎麼會突然發燒?”
啵啵沒有回答,只是難受地蹙着眉,呼吸越來越急促,嘴唇泛起不正常的青紫色。他下意識地抓住大壯的手,冰涼的指尖用力掐着男人的掌心,像是在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藥…… 我的藥……” 啵啵的聲音斷斷續續,帶着痛苦的呻吟。
大壯這才想起那包西藥,慌忙從包袱裏翻出來。可當他打開塑料袋時,心瞬間涼了半截 —— 藥瓶不知什麼時候被壓破了,白色的藥片混着泥土和草屑,散落在包袱底層,早就不能吃了。
“藥…… 藥沒了……” 大壯的聲音發顫,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他看着那些被污染的藥片,又看看床上呼吸急促的啵啵,巨大的恐慌像潮水般將他淹沒。
他該怎麼辦?他不知道醫院在哪裏,不知道該找誰幫忙,甚至連剩下的錢都不夠買一瓶最便宜的退燒藥。在這陌生的縣城裏,他像一只無頭蒼蠅,只能眼睜睜看着懷裏的人越來越難受。
“啵啵?啵啵你醒醒!” 大壯用力搖晃着啵啵的肩膀,聲音裏帶着哭腔,“你別嚇我啊!”
啵啵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燒得通紅的眼睛裏沒有焦距。他看着大壯焦急的臉,突然虛弱地笑了笑,聲音輕得像嘆息:“大壯…… 我是不是…… 快死了?”
“胡說!” 大壯厲聲打斷他,眼眶卻紅了,“你不會死的!我帶你去醫院!現在就去!”
他一把將啵啵打橫抱起,不顧少年微弱的掙扎,瘋了似的沖出房間。胖老板娘在樓下看到他們,剛想喊住要退錢,卻被大壯凶狠的眼神嚇得把話咽了回去。
縣城的街道比山裏的土路平坦,卻也復雜得讓人心慌。大壯抱着啵啵在巷子裏橫沖直撞,像一頭迷路的野獸,嘴裏胡亂喊着:“醫院!哪裏有醫院!”
路人被他嚇得紛紛避讓,有人對着他指指點點,卻沒人願意告訴他醫院的方向。偶爾有好心的人說了句 “往東邊走”,可東邊在哪裏?大壯根本分不清東西南北。
懷裏的啵啵越來越沉,呼吸也越來越微弱,滾燙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過來,燙得大壯心尖發疼。他能感覺到少年的身體在微微顫抖,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堅持住…… 啵啵你堅持住……” 大壯的聲音哽咽,腳步卻不敢停下。汗水浸溼了他的粗布褂子,貼在寬厚的背上,黏膩得難受。可他一點也感覺不到累,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 找到醫院,救啵啵。
不知跑了多久,他終於在一個十字路口看到了紅十字的標志。大壯眼睛一亮,像看到了救命稻草,抱着啵啵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沖了過去。
“醫生!醫生!” 他闖進急診大廳,嘶啞的喊聲在安靜的大廳裏回蕩,“快救救他!快救救他啊!”
護士和醫生被他嚇了一跳,看到他懷裏昏迷不醒的少年,趕緊推來急救床。“放下他!快放下!” 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喊道,語氣急促。
大壯這才反應過來,小心翼翼地把啵啵放在床上。看着護士推着病床沖進搶救室,厚重的門在他面前緩緩關上,隔絕了所有的視線,他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沿着冰冷的牆壁滑坐在地上。
走廊裏的消毒水味刺鼻,和山裏的草藥味完全不同。大壯蜷縮在牆角,雙手抱着頭,肩膀劇烈地顫抖。他能聽到搶救室裏傳來隱約的儀器聲,每一聲都像錘子一樣砸在他的心上。
他不知道啵啵能不能挺過去,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付得起醫藥費,甚至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口袋裏的錢只剩下幾張皺巴巴的零錢,加起來不到十塊。大壯摸出那些錢,看着上面模糊的圖案,突然覺得無比諷刺。他曾經以爲只要有力氣,就能保護好啵啵,就能在這個城市活下去。可現在他才明白,在疾病和現實面前,他那身力氣,什麼用都沒有。
搶救室的燈亮得刺眼,映在大壯布滿淚痕的臉上,顯得格外狼狽。他抬起頭,望着那扇緊閉的門,琥珀色的眸子裏第一次充滿了絕望。
如果…… 如果當初沒有帶啵啵離開深山,是不是就不會這樣?如果沒有選擇來這個陌生的城市,是不是啵啵就不會病得這麼重?
悔恨像毒蛇一樣啃噬着他的心,讓他痛得無法呼吸。
走廊裏人來人往,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蜷縮在牆角的男人,更沒有人知道他心裏的痛苦和絕望。只有牆上的時鍾,在滴答滴答地走着,每一聲都像是在倒計時,敲打着這個在城市邊緣掙扎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