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5
我的聽覺被瀑布的轟鳴掠奪。
冰涼的霧氣撲在我的臉上，卻比不上我此刻心裏的涼意。
但更冷的慕遠寒的眼眸。
他漸漸接近，冰冷的臉上毫無表情。
“再說一次。”
我梗着脖子，努力避開視線的交匯：“說什麼？”
“剛剛的話，對着我再說一次。”
金色的陽光裹挾着我，卻無法讓我從中汲取一絲溫暖。
只能預感到即將到來的黑暗會將我吞沒。
我想要逃離，他卻步步緊逼。
“再和我說一次。”
“告訴你的真實想法。”
復雜的情緒在內心翻涌。
它們如同一根根荊棘，攀附着，纏繞着，勒緊了我的咽喉。
直到慕遠寒的聲音將我喚醒。
冰冷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祈求：“所以到現在了，你還是不願意承認嗎？”
我捏緊手指：“承認什麼？”
“你還喜歡我。”
日光漸暗，遮住了我眼中的心緒。
凌亂的華發隨風飄蕩，一下一下地勾動慕遠寒的衣擺。
我心虛至極。
我勉強穩住聲音：“那就是開玩笑的，你不要當真嘛。”
“花如月。”慕遠寒冰冷的聲音打斷我，“你究竟要欺騙自己到什麼時候？”
好像還帶有一絲哽咽。
也可能是我的錯覺。
“我沒有欺騙你......”我心虛地低頭，“剛才只是想要氣沐雪瑤。”
我想扯出個笑容來安慰她，但嘴角仿佛懸掛着千斤。
它壓在我心裏生疼。
生理性的淚花開始在眼底浮現。
慕遠寒聲音溫柔下來：“是因爲聽說我和沐雪瑤訂婚了，所以你才想氣她的嗎？”
我低着頭，有亮晶晶的東西劃過。
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抓。
他接着說。
“但那只是宗主的想法，不是我的。”
我知道宗主在他心裏的分量，他也一定會聽從安排。
心裏的酸澀更勝。
我明明都已經放手了，爲什麼還要追着我讓我認清現實。
“那真是恭喜了。”我吸了吸鼻子，“是我阻礙你們青梅竹馬了。”
“是。”慕遠寒神色更冷，“所以我說你蠢到家了。”
“慕遠寒，我現在不想和你吵架，我難受。”
我眼圈微紅，感覺有什麼東西掉落：“當年的事情確實是我不對，但是已經過去那麼久了，你可不可以放過我。”
聽到我的話語，他神色微冷，眉頭緊皺。
“你覺得，我想要說的是這個？”
“除了這一點，我好像其他地方也沒有得罪你吧。”
我的話語並沒有安慰到他，反而像是激怒了他，他伸手掰過我的手腕，眼神堅定地看着我。
“我是丹修，你以爲我是爲了誰走上這條路的？”
我一怔，腦海中再次浮現他握劍時意氣風發的樣子。
就像我曾經以爲的那樣，這麼好看的手，就應該一輩子握劍，就應該成爲這天下最厲害的劍仙。
可他卻拋棄了一切，改修了丹。
我一直認爲他是爲了沐雪瑤改修的。
但現在面對他勉強鎮定的神色，和逐漸泛紅的眼眶，我動搖了。
他的聲音微微發顫：“花如月，你覺得我這麼做，究竟是爲了誰。”
“所以我師兄......”
“是我主動找他的。”他略微哽咽：“我怕你躲着我，不肯來。”
我的呼吸逐漸急促，我想要詢問，但喉嚨發不出一絲聲響。
他頹然地放開我的手，咬着牙說：“花如月，現在我找到你，你再也別想甩開我！”
6
從外面回到木屋，我忍不住地發呆。
連師兄走到我面前我都未曾發覺。
“在想什麼呢？”
我愣愣地看向師兄，鼻子微微發酸。
“師兄，是他找上你的嗎？”
師兄微微一愣，然後長嘆一口氣。
“你都知道了？也罷。”師兄搬來椅子坐下。“他找上我的時候我還非常吃驚，但後來聽說了你們之間的事情，也就明白了其中緣由。”
師兄看着我咧開嘴一笑，然後揉亂我的頭發。
“再說了，你可是我的小師妹啊，我是不可能就這樣放任你去死的，只要有一線希望，我都會救你。”
然後他又裝可憐地看着我。
“所以你會怪我沒有提前告訴你嗎？”
我擦拭着止不住的淚水，拼命地搖頭。
我知道師兄也是爲了我，我沒有理由責怪他。
我只是胸口整整發痛，像是內心存在巨大的空缺，只有淚水才能將其填滿。
我自以爲是地認爲我瞞住了所有人。
卻沒想到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人，早在最初就知道了。
在我不知道的角落，他一直記得曾經的許諾。
仿佛黑暗中向我奔來的光。
房門打開。
一絲天光透出。
慕遠寒背光站在門口與我四目相對。
他神色微變，急忙走上前：“怎麼了？哪裏不舒服？”
我壓住心頭的苦澀，努力平復心情，艱難地開口。
“你是爲了我放棄劍修的嗎？”
慕遠寒沉默不語，眼中滿是心疼的神色。
“笨蛋！你憑什麼不告訴我，就私自決定，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希望你能成爲這天下最厲害的劍仙。”
慕遠寒神色微微鬆動，他輕柔地環住我的身體。
滿是耐心地撫摸着我的發頂。
“可是沒有你，我們算什麼劍修雙嬌。”
淚水順着我的眼角，滑進他的衣衫。
他正色地看着我，輕輕拂去眼角的淚水。
“我們不要再分開了，好不好？”
我忍不住瑟縮一下，倉皇的情緒涌上心頭，我下意識地想要逃跑。
卻被慕遠寒緊緊捉住。
“花如月！你不準逃！”
慕遠寒的聲音拔高，將我拉入他的懷中。
“我知道你在怕什麼。”
他真摯地看着我：“但是你也要相信我，我說到做到！”
他的語氣堅定，但從他抓着我的手，我能明顯感覺到他微微顫動。
想要逃走的情緒如潮水般退卻，那個不字卡在喉間。
制住了我的呼吸。
下一瞬，輕柔的觸感從唇上傳來。
我睜大了眼睛，滿是不可置信。
慕遠寒像是不願意再等待我的回答，或者說他早就等不及我的回答。
他扣住我的頭，加深了這個吻。
日光漸斜，他才放開我，聲音輕柔卻帶着祈求。
“如月，你還願意說你愛我嗎？”
微風帶來一絲涼意，如同發絲般撩撥着我的心緒。
清風掠過樹梢，驚起窗外的飛鳥，它們展翅飛向遠方。
我想，他們可能找到了回家的方向。
那我呢？是不是也應該回到最初的地方？
我低頭看着慕遠寒握緊我的手，暖意從他的掌心，蔓延至我的心底。
十年的荊棘，假意的堅強早就讓我疲憊不堪。
而現在，手中的溫暖確實如此真實。
我好累。
我想找慕遠寒靠一靠。
哪怕只有片刻，哪怕最後的結局依然無法更改。
我也想爲了那冬日的暖陽再活一次。
我抱住慕遠寒，埋下頭。
泣不成聲。
7
丹藥每天都按時送來，只不過從小藥童，變成了慕遠寒親自送來。
慕遠寒平時也比較忙，每次見他都能感覺到他的疲憊。
但每到吃藥的時候他一定會回來陪着我。
隨着治療進度的推進，我已經無法再保持清醒地接受每天完整的治療。
但是每當我蘇醒，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一定是慕遠寒。
甚至在意識回歸之前，我就能明顯感覺到總有個溫暖的懷抱圈住我。
輕柔的聲音，總是一遍遍地安慰着我。
正是因爲他的聲音，我每次都能在意識深海準確找到方向。
但治療終究是痛苦的，不過半月有餘，我就已經消瘦得不成人樣。
到最後，慕遠寒幹脆帶着我去了他的住處。
雖然我表示過抗議，但慕遠寒總是以要時刻關注我情況爲由，否決了我的抗議。
他表面裝得風輕雲淡。
但是我知道他內心的彷徨與恐懼。
他害怕自己再一轉身，我又不見了。
我看着銅鏡中的自己，完全不見當年的風采。
我失落地嘆口氣，雖然清楚慕遠寒是不會嫌棄我的，但面對自己喜歡的人，任何人都想要保持最完美的形象。
我悄悄地掏出壓在櫃子最下面的脂粉，對着鏡子細細擦拭。
然後和慕遠寒在鏡中對視。
我猛地回頭，然後將脂粉藏進袖子。
我理直氣壯地質問：“你怎麼不敲門啊！”
慕遠寒略顯尷尬：“我看你沒關門，我下次注意......”
我又羞又惱，本來平時還能裝作對容貌毫不在意，但現在這副鬼鬼祟祟的模樣完全被看見了。
慕遠寒輕笑一聲走過來，從我手中拿出脂粉。
“我的阿月就算不用脂粉也是最好看的。”
“你騙人。”
“我怎麼會騙你呢？”
慕遠寒打開脂粉，細心地幫我上妝，然後又拿起案前的眉筆幫我描畫。
透過鏡子，我能看到他專注的眼神。
慕遠寒溫熱的氣息撲在我的睫毛上，讓我忍不住眨眼。
然後他的薄唇貼上。
昏黃的燈火跳動，讓氣氛瞬間曖昧。
我身體一抖，心髒不受控制地跳動。
黑暗剝奪了視覺，卻讓觸覺更加明顯。
我們呼吸交纏。
唇齒相接。
良久之後我們才分開。
兩人相視沉默，慕遠寒卻突然笑出了聲。
我紅着臉問他：“你笑什麼？”
“我想起你第一次親我的時候可主動了，我當時就在想，怎麼會有這麼膽大的姑娘。”
“那是曾經太年少輕狂了。”
“那時候是你逮着我親，現在終於輪到我了。”
我裝作慍怒地給了他一拳，眼神不自覺地向旁邊偏移。
才轉到一半，慕遠寒捧着我的臉扳正。
“不準躲。”
我有些不自在：“你別看了，我現在......不好看。”
慕遠寒捏了捏我的臉：“我說了，你怎麼樣都好看。”
明知他是安慰我，但我還是忍不住低下頭，躲避他熾熱的目光。
慕遠寒嘆出一口氣，將我拉入他的懷中。
“你放心，你現在正在經歷碎骨，再過不久就要重塑仙骨了，到時候你就又像以前一樣漂亮了。”
我抬頭看着他，眼中的光被燈火映照。
我相信他，因爲他是慕遠寒。
8
等到夏花生長，我的病情基本穩定。
慕遠寒雖然眼底烏青，眼神中卻迸發出異樣的神采。
我知道，我的情況已經好轉。
因爲琉璃島事務離去的師兄再次回來的時候，看到我和慕遠寒同住也是大吃一驚。
他趁着慕遠寒給我配藥的時候悄悄把我拉到角落，在做賊一樣地張望後，神秘兮兮地問我。
“你們倆什麼時候和好的啊？”
我看着他好笑：“就你走之後不久。”
“那你們誰主動的啊？”
“之前你們什麼情況啊，誤會都解釋清楚了？”
他像個好奇寶寶，八卦的雷達瘋狂作響。
我紅着臉，一時不知道從何說起。
“總之以前是我不好，現在我們把話說開了，自然就和好了。”
師兄滿臉姨母笑地挑了挑眉，一臉我懂的樣子。
“哎，他對你好我就放心了，不過你能這麼快好轉，也多虧了他去蠻荒秘境探尋了一番。”
我略微有些詫異。
“他當時去蠻荒是爲了給我找藥引？”
“不然呢？別人可不值得他這麼上心啊，而且除了秘境寶庫之外，可沒有什麼東西能在碎骨的同時，維持你肉身的穩定了。”
我抬頭看着忙碌的慕遠寒，心中說不出的暖意。
師兄看着我的神情欲言又止，然後還是下定決心般地開口。
“小師妹，你後面就在這裏安心養傷啊。”
我略微詫異看向師兄，也隱隱察覺了言外之意。
“師兄放心，我會安心待着這裏的。”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我也保持沉默。
直到慕遠寒走近才打破了沉默。
“怎麼站在這兒，不進去坐坐嗎？”
師兄打着哈哈，撓了撓腦袋：“不用了，我就是順道過來看看小師妹的情況，馬上就要回去了。”
慕遠寒微微點頭：“放心，我不會讓她出事的。”
“那我當然放心啊，我還等着喝你們的喜酒呢！”
我心微微一緊，袖中的手忍不住握緊。
我的眼神不自覺地瞟向慕遠寒。
慕遠寒卻嘴角掛笑淡定開口：“好。”
我伸手扯了扯慕遠寒的衣角：“你這麼說，宗主沒意見嗎？”
慕遠寒眉頭輕蹙：“不用在意他們。”
師兄告辭之後，慕遠寒拉着我進入主臥。
他反手關上門，然後肆意地親吻起來。
微涼的唇瓣蹭過我的鼻尖，滑向我的唇瓣。
一下一下，勾動着我的心跳。
“慕遠寒，你等等......”
“我才不要。”
唇齒間流露出零星的幾句話，他不給我反抗的機會。
他握着我的手貼近自己的胸膛。
快速的，熱烈的，充滿生機的。
如同他此刻的眼神，炙熱明亮，讓人沉淪。
9
夜間，我被談話聲響吵醒。
迷迷糊糊起身，走到門邊想要開門。
“慕遠寒，你可要想清楚！”
莊嚴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是宗主！
我渾身冷汗直冒，順便清醒。
慕遠寒的聲音不甘示弱，語氣中透露出我從未聽過的冰冷。
“我早就說清楚了，幫雪瑤治好病之後，我與靈劍山就兩不相欠了，你無權幹涉我的事情。”
像是感受到了慕遠寒的強硬，宗主的語氣難得軟了下來。
“遠寒，你是我撿回來看着長大的，我怎麼可能讓你爲了一個要死的人，自毀根基。你可是我們靈劍山百年來，唯一有可能證道之人啊。”
“我的事不需要別人指手畫腳。”
我渾身冰涼，掌心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層冷汗。
自毀根基？這是什麼意思？
我迫切地想要聽得更清楚，卻不小心撞到了門。
慕遠寒敏銳地發覺，不再理會宗主，徑直向我的房間走來。
小心用耳朵貼近門的我，下一秒聽到了強有力的心跳。
我微微一愣，抬頭對上慕遠寒的眸子。
不知在什麼時候，慕遠寒已經打開了門。
而我現在正趴在他的胸口上。
略微有些尷尬，我往後退了一步，卻被慕遠寒打橫抱起。
“怎麼光着腳？”
“哦，我就是出來喝口水。”
“我幫你倒。”
慕遠寒將我放在床上，轉身倒了杯水遞給我。
我捧着杯子，看向他：“什麼是自毀根基？”
慕遠寒眼神流轉：“就是你的藥需要加入修爲。”
眼見着我要發怒，他緊接着說。
“但是需要的很少，說什麼自毀根基太嚴重了。”
我狐疑地看着他。
“要是真自毀了根基，我以後還怎麼給你煉丹，怎麼給你治病。”
看着我疑慮打消，慕遠寒鬆了口氣。
“慕遠寒，你可不能騙我。”
慕遠寒摟着我，溫熱的呼吸撲在我頸間。
“嗯，不騙你。”
10
自那天之後，我開始認真考慮和慕遠寒大婚的事情。
看着我日漸恢復的體魄，我總是忍不住膜拜慕遠寒，並親切地稱他爲大師。
看着我耍寶的樣子，慕遠寒總是忍不住伸手抱住我，想讓我安分點。
一年的時光飛逝。
我已經擺脫了那副病弱的模樣，雖然頭發沒有變回青絲，而且已經注定也只能是個凡人，但我依然感受到了生活的希望。
就算只是個凡人，我也可以陪在慕遠寒身邊百年。
我很知足了。
我讓師兄帶回我即將大婚的消息，期待着父母能到來觀禮。
卻在婚禮前夕從師兄猶猶豫豫的目光知曉，他們不會來了。
也是，我有了新的弟弟，這件事早就傳遍了四海八荒。
一邊是失去價值的凡人女兒，一邊是未來島主的培養。
孰輕孰重他們分得清。
心頭的失落涌現，下一瞬卻被溫暖包圍。
我抬頭看去，身旁的慕遠寒早就牽住了我的手。
“結爲伴侶說到底，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對嗎？”
他和煦的笑吹散了我心中的陰霾。
“對！只要有你就好了。”
婚禮如期進行，師兄喝得酩酊大醉，哭嚎着扯住慕遠寒的衣領，讓他發誓一輩子對我好。
我和慕遠寒相視而笑。
我想未來的十年，二十年，一輩子會有慕遠寒一直陪着我。
雖然人類的一生相較神明過於短暫。
但也足夠我和他一起攜手走遍山河，留下很多絢麗的回憶。
直到生命的盡頭，我們的靈魂也終將纏繞，永遠不會孤單。
番外（男主視角）
阿月總認爲我終將會證道成功。
所以爲了讓我的未來不孤單，她總是執着地在我們遊歷的各個角落，神秘地留下印記。
在我想要去看的時候，她又會攔住我，一臉鄭重地說彩蛋只有在不經意的時候發現才有驚喜。
她在鮫人石岸，求着鮫人留下了她的歌聲。
她在距離天宮最近的雪山上，用秘寶爲我點亮了一顆星辰。
她在塗山的花海中，種下了一顆獨特的花種。
......
我知道她不想讓我在失去她之後，對世界失去興趣。
所以當她真的離開後，我並沒有別人想象中的傷心。
因爲我知道，我的阿月只是開啓了自己另一段旅程。
而且也將踏上和她重復的路。
但我騙了她。
我沒有告訴她，我這輩子都不可能證道成功。
我沒告訴她，當年的自毀根基是真的。
我沒告訴她秘寶確實可以修復她的仙骨，但也需要同樣的仙骨作爲原料。
但我並不後悔。
我一個人再次踏上旅程，時間的痕跡逐漸染上我的鬢角。
我走過曾經我們去過的所有地方。
最終在那片星空下迎接屬於我的雷劫。
雷光照亮我的周圍，那顆星辰卻依然清晰耀眼。
我看到了我的阿月，在向我奔來。
有些人就算時隔百年，依然注定是彼此的命中注定。
雷劫湮滅了我的身軀，卻解放了我的靈魂。
它受到牽引，歸於漫天繁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