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像是沉在冰窖裏,又像是浮在雲端。
姜知微感覺自己被裹在一片混沌的暖意中,冷與熱奇異地交織着。
胸口不再發悶,那股窒息的土腥氣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清冽的香。
像雨後山澗的水汽,又像藥房裏晾曬的新茶,絲絲縷縷鑽進鼻腔,讓緊繃的神經漸漸鬆弛下來。
她想睜開眼,眼皮卻依舊沉重。
耳邊傳來模糊的聲響,像是有人在低聲說話,又像是風吹過竹林的沙沙聲。
那些聲音忽遠忽近,抓不住具體的字句,卻奇異地讓人安心。
“水,水”她下意識地呢喃,喉嚨幹得像要裂開。
立刻有一只溫暖的手撫上她的額頭,帶着熟悉的粗糙觸感,是祖母的手。
“哎,囡囡醒了?”
許春娥的聲音帶着哭腔,卻難掩欣喜,“快,拿水來!慢點喂,別嗆着。”
一小勺溫水順着嘴角滑進喉嚨,滋潤了幹裂的黏膜。
姜知微舒服地哼了一聲,意識又清醒了幾分。
她費力地掀開一條眼縫,模糊的光影中。
看到祖父和祖母的臉湊在眼前,布滿了血絲和疲憊,卻亮着如釋重負的光。
“祖父,祖母”她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在呢,我們都在。”
姜明遠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冰涼,指節卻在微微顫抖,“感覺怎麼樣?哪裏疼?”
姜知微動了動手指,想搖頭,卻牽扯到渾身的傷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氣。
這時她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堆柔軟的幹草上,身上蓋着厚厚的棉被,周圍是跳動的火光,映得每個人的臉都忽明忽暗。
“這是…哪兒?”
“在鎮東頭的高坡上。”
許春娥替她掖了掖被角,“洪水退了些,大家都在這兒避着。你這孩子,可嚇死我們了”
洪水退了?
姜知微茫然地眨了眨眼,混亂的記憶碎片開始拼湊。
洶涌的濁流、斷裂的木棚、懷裏的《姜氏本草》、還有那刺骨的寒冷。
她猛地掙扎着想坐起來:“書!我的書!”
“在呢,在呢。”
姜明遠連忙把身邊一本用布包着的書遞過來,“我已經仔細擦幹了,就是邊角泡壞了些,不礙事。”
姜知微顫抖着接過,指尖摸到溼透的藍布封面,眼淚瞬間涌了上來。
她緊緊抱着書,像是抱着失而復得的珍寶,哽咽道:“太好了,太好了”
許春娥見她情緒激動,趕緊拍着她的背安撫:“傻孩子,書哪有你重要?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和你祖父可怎麼活?”
周圍的人也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說着話。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小姜大夫是個好人,該有好報。”
“我就說姜家丫頭福大命大,那玉佩真能護着人。”
“快讓她歇歇吧,剛從鬼門關回來,經不起折騰。”
姜知微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襟處溼漉漉的。
貼在胸口的位置,有一塊東西硬硬的,是母親留下的那塊玉佩。
她低頭望去,借着篝火的光,隱約看到玉佩上沾着些暗紅色的痕跡,像是幹涸的血。
奇怪的是,往日冰涼的玉面,此刻竟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暖意。
順着衣襟滲進皮膚裏,流遍四肢百骸,驅散了殘存的寒意。
她下意識地用指尖摩挲玉佩,纏枝蓮紋的凹槽裏似乎還殘留着水汽,指尖劃過之處,竟有極淡的光閃過,快得讓人以爲是錯覺。
“這玉…好像不一樣了。”她喃喃道。
“不一樣?”許春娥湊近看了看,“沒壞就好,這是你娘的念想,也是你的護身符。”
姜知微沒再說話,只是把玉佩攥得更緊了。
不知爲何,她總覺得剛才在混沌中,似乎不止有溫暖的手和關切的聲音,還有別的什麼。
一道清冷的影子,一雙沉靜的眼,以及一種…穿透靈魂的注視。
夜色漸深,篝火漸漸弱了下去,只剩下一堆暗紅的炭火,偶爾爆出幾點火星。
大多數人都靠着幹草睡着了,疲憊讓他們暫時忘卻了失去家園的痛苦。
姜知微也昏昏沉沉的,卻總睡不着。
胸口的玉佩像一顆小暖爐,持續不斷地散發着暖意,讓她渾身舒坦,卻也讓意識異常清醒。
她悄悄掀開棉被,借着微弱的月光坐起身。
傷口依舊隱隱作痛,但比起之前的劇痛,已經好太多了。
她低頭看向懷裏的《姜氏本草》,藍布封面上的水漬已經幹了,留下深淺不一的痕跡,像一幅模糊的畫。
就在這時,天邊的烏雲忽然散開了一角,一縷皎潔的月光掙脫束縛,直直地灑了下來,落在姜知微的衣襟上。
她懷裏的玉佩突然輕輕一顫。
姜知微的心猛地一跳,屏住呼吸低頭望去。
只見在月光的映照下。
玉佩上的暗紅色痕跡仿佛活了過來,順着纏枝蓮紋的凹槽緩緩流動,與清冷的月華交織在一起,散發出淡淡的白光。
那光芒越來越亮,起初像螢火蟲的微光,漸漸變得如同晨露折射的朝陽,溫潤而不刺眼。
玉佩上的纏枝蓮紋仿佛被點亮了,每一片花瓣、每一根藤蔓都清晰可見,流轉着神秘的光澤。
“這,這是”姜知微驚得說不出話來,下意識地想把玉佩摘下來,手指卻像被黏住了似的,動彈不得。
更奇異的事情發生了。
隨着玉佩的光芒越來越盛,一道模糊的影子在她面前緩緩凝聚。
起初只是一團朦朧的白光,漸漸勾勒出人形的輪廓。
修長的身形,垂落的長發,還有一身仿佛由月光織成的深衣,衣袂在夜風中輕輕飄動,卻沒有帶起一絲氣流。
姜知微的心跳得像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她想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道影子越來越清晰。
那是一個男子的身影。
墨色的長發如瀑布般垂落,直到腰際,發梢似乎還沾着月華的碎光。
他穿着一件樣式古樸的深衣,顏色像夜空般沉靜,衣襟上繡着與玉佩同款的纏枝蓮紋,在白光中若隱若現。
他的肌膚白得像玉,卻又帶着玉石沒有的溫潤光澤,五官輪廓分明,卻又模糊得仿佛隔着一層水霧,看不真切。
唯獨那雙眼睛,清晰得驚人。
那是一雙極淡的眸子,像浸在清泉裏的琉璃,沒有任何情緒,卻仿佛能看透人心。
此刻,那雙眼睛正垂眸望着她,帶着一種純粹的、不含雜質的注視,像是在觀察一件新奇的物件,又像是在確認什麼。
姜知微的呼吸都停滯了。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也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
他不像凡人,更不像她聽過的精怪傳說,他就像,就像一塊有了靈智的古玉,清冷、純粹,卻又帶着讓人不敢直視的威嚴。
他是誰?是幻覺嗎?還是…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那男子微微抬起了手。
他的手指修長而蒼白,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指尖仿佛也帶着微光。
他的動作很慢,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緩緩地、緩緩地朝她的臉頰伸來。
姜知微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身體僵硬得無法動彈。
她能感覺到那指尖帶來的涼意,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噗”
指尖穿過了她的臉頰。
沒有觸感,沒有溫度,就像穿過了一道煙,一道霧。
男子似乎愣了一下,那雙淡漠的眸子裏閃過一絲極淡的困惑,仿佛不明白爲什麼會這樣。
他停頓了片刻,又試着伸出手,這一次,指尖指向的是她緊緊攥着玉佩的手。
同樣的,指尖毫無阻礙地穿過了她的手指,穿過了衣襟,最終落在了那塊發光的玉佩上。
就在指尖觸碰到玉佩的瞬間,玉佩猛地爆發出刺眼的白光,將男子的身影完全籠罩。
姜知微下意識地閉上眼,耳邊傳來一陣輕柔的嗡鳴,像是玉佩在低語,又像是那男子發出的嘆息。
等她再次睜開眼時,月光依舊,篝火依舊,周圍的人依舊在沉睡。
那道墨發深衣的身影,消失了。
仿佛從未出現過。
只有胸口的玉佩,還殘留着一絲淡淡的暖意,纏枝蓮紋的凹槽裏,那道極淡的光緩緩流淌,最終隱沒在玉色深處,恢復了原本的模樣。
姜知微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那裏空空如也,沒有任何觸感。
剛才的一切,真的是幻覺嗎?是她瀕死之際的臆想?
可那道清冷的目光,那穿過指尖的涼意,還有玉佩上殘留的暖意,都真實得不像假的。
她低頭看着懷裏的玉佩,忽然覺得,這塊戴了三年的玉,似乎藏着她從未知道的秘密。
夜風吹過,帶着雨後的寒意。
姜知微裹緊了棉被,將玉佩緊緊貼在心口。
她不知道那道影子是誰,也不知道他爲何會出現,但她隱隱覺得,從今夜起,有什麼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遠處傳來幾聲雞鳴,天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