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萬劍墳深處,時間仿佛凝固在斑駁的劍鏽與慘白的枯骨之上。空氣裏彌漫着鐵腥、陳腐泥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破碎鋒芒的銳意殘留。

葉青羽盤膝坐在一塊龜裂的巨大斷劍殘骸上,身周十丈之內,稀薄如霧的遊離劍意正被無形的力量牽引,絲絲縷縷匯入他眉心的血色咒印之中。那咒印宛如活物,在黯淡的光線下微微搏動,每一次吞噬劍意,都讓葉青羽的額角沁出細密的冷汗。

他面容緊繃,牙關緊咬,正竭盡全力引導着劍淵武魂那狂野的本能,試圖將這股吞噬的力量轉化爲鞏固自身“劍徒三重”境界的基石。

“嗚…嗷……”小灰蜷縮在他腳邊,喉嚨裏發出不安的低鳴。它灰撲撲的皮毛上,之前吞噬劍影後浮現的奇異紋路正閃爍着微弱的毫光,小小的身軀像一塊磁石,也在無意識地吸收着周圍逸散的、更爲稀薄的劍意碎片,用以滋養自身。

這片埋葬了無數劍修枯骨的絕地,對常人而言是恐怖墳場,對擁有劍淵武魂的葉青羽和變異貔貅小灰來說,卻成了暫時的喘息之所——一個充斥着混亂能量、卻也幹擾外界探查的天然屏障。

就在葉青羽心神幾乎被體內武魂與鎖魂咒的激烈拉鋸完全占據時,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寒意,如同初冬第一片落雪的觸感,悄然穿透了亂葬崗紊亂的劍意屏障,落在他緊繃的神經末梢。

他猛地睜開眼,瞳孔深處掠過一絲如受傷孤狼般的警惕凶芒,左手下意識地按住了身旁那古樸沉重的劍匣。劍淵武魂受到刺激,微微震顫,一股凶戾的氣息不受控制地彌漫開來。

“誰?”聲音嘶啞,帶着濃濃的戒備與疲憊。

幽暗的甬道盡頭,一襲月白衣裙緩緩浮現,仿佛驅散了周遭一部分的陰霾。蘇淺月站在那裏,眉間那點殷紅的玉痣在昏暗中格外醒目,宛如冰封雪原上一點不滅的朱砂。

她清冷的目光掃過葉青羽眉心跳動的血色咒印,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是我。”她的聲音依舊清越,卻少了幾分初見時的疏離,“青冥劍宗,蘇淺月。”

葉青羽緊繃的肌肉並未放鬆,只是那眼中的凶戾稍稍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疑惑:“此地凶險,蘇姑娘爲何涉險而來?凌霄殿的追殺令,想必貴宗也已收到。”

他語氣平靜,卻點出了橫亙在兩人之間最冰冷的現實——他是被正邪兩道追殺的“詛咒攜帶者”,她是名門正派的精英弟子。

蘇淺月沒有立刻回答,蓮步輕移,走到葉青羽身前丈許之地停下。她纖白的手指探入袖中,取出一個溫潤的羊脂玉瓶。“你的咒印不穩,武魂躁動。

這‘凝氣丹’或可助你暫時平復內息。”她將玉瓶遞出,目光坦然地迎上葉青羽審視的視線,“至於爲何而來……或許,是想看看一個被命運詛咒的人,究竟會走向何方。”

她的坦然讓葉青羽微微一怔。他沉默片刻,終究伸出手。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玉瓶的刹那,一道灰影快如閃電!

“嗷嗚!”小灰猛地從地上彈起,小嘴一張,精準無比地將整瓶丹藥囫圇吞下!小家夥滿足地打了個飽嗝,灰撲撲的肚皮肉眼可見地圓潤了一小圈,然後討好地用毛茸茸的腦袋蹭了蹭葉青羽的褲腳,仿佛在邀功。

“……”葉青羽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臉上難得地露出一絲窘迫的裂痕,看向蘇淺月,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蘇淺月先是一愣,隨即看着小灰那副無辜又滿足的模樣,冰冷的唇角竟難以抑制地向上彎起一個極其清淺的弧度。這一笑,如同寒潭乍破,冰蓮初綻,瞬間沖淡了亂葬崗的死寂與葉青羽眉宇間的陰鬱。

“看來這小家夥,胃口極好。”她輕聲道,語氣裏帶着一絲無奈的笑意,目光卻並未離開葉青羽,“丹藥雖被它吃了,你體內劍意與咒力的沖撞卻更甚先前。

若信得過我……”她頓了頓,掌心向上,那枚散發着幽幽寒氣的冰心玉魄緩緩浮現,懸浮在她白皙的掌心之上,柔和的光芒驅散了四周的陰冷,“讓我試試這個。”

玉魄出現的瞬間,葉青羽眉心的鎖魂咒印仿佛受到了某種強烈的吸引,驟然變得灼熱、明亮,血光暴漲!一股撕裂靈魂般的劇痛猛地襲來,葉青羽悶哼一聲,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傾。

幾乎同時,他體內的劍淵武魂不受控制地咆哮而出,一道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劍淵虛影在他身後若隱若現,散發出狂暴的吸力,瘋狂拉扯着周圍的一切能量,包括蘇淺月手中的玉魄!

蘇淺月眼神一凝,並未退縮。她纖指如蘭,迅疾點在葉青羽眉心咒印之上。

指尖觸碰到那滾燙血咒的刹那,冰心玉魄嗡然劇震,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華!不再是溫和的清涼,而是一股磅礴、精純、蘊含着古老韻律的冰魄之力,如同決堤的寒潮,轟然涌入葉青羽的識海。

“呃啊——!”葉青羽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感覺仿佛有千萬根冰針與滾燙的烙鐵同時在靈魂深處攪動。然而,就在這冰火交織、幾乎將他撕裂的痛苦巔峰,異變陡生!

涌入的冰魄之力並未與狂暴的劍淵武魂激烈碰撞,反而奇異地開始交融!那深邃的劍淵虛影表面,竟浮現出無數細密、玄奧的淡銀色紋路,與冰心玉魄的光芒交相輝映。

玉魄的核心深處,也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激活了,一個模糊、殘缺的古老符文虛影一閃而逝,帶着一種跨越時空的悲愴與羈絆。

“真靈容器……” 蘇淺月心神劇震,認出了玉魄中一閃而過的殘紋所代表的意義,那是宗門秘典中語焉不詳的古老傳說!就在她心神激蕩的瞬間,目光下意識掃過葉青羽因痛苦而緊握的拳頭——在他指縫間,隱約可見一道極其黯淡、卻散發着不屈逆勢氣息的奇異紋路,深深烙印在掌心!

“劍神傳承的……逆命紋路?”這個發現讓她呼吸都爲之一窒。

冰心玉魄的“真靈容器”殘紋,劍淵武魂的奇異共鳴,葉青羽掌心的逆命之痕……冥冥中的絲線仿佛在這一刻驟然清晰,卻又編織成更龐大、更令人心悸的謎團。一種宿命般的沉重感,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頭。

就在這時,一道尖銳的破空聲撕裂了亂葬崗短暫的平靜!一枚燃燒着青色火焰的傳訊符籙,如同索命的毒蛇,無視此地紊亂的劍意屏障,精準地激射到蘇淺月面前,懸停半空,冰冷威嚴的聲音從中炸響:

“蘇淺月!速速歸宗!私助身負鎖魂咒之孽障,已犯宗門大忌!若再執迷不悟,與之勾結,視同叛門,必受‘寒獄噬心’之刑,絕不容情!——執法長老,厲千鋒!”

聲音在死寂的墳場中回蕩,字字如冰錐,刺骨森寒。空氣仿佛瞬間凍結。

葉青羽在玉魄力量的幫助下,勉強壓制住武魂的暴動,鎖魂咒印的光芒也暫時黯淡下去,呈現出一種奇異的“休眠”狀態。他抬起頭,臉色依舊蒼白,卻已恢復了幾分清明。他看着蘇淺月,眼神復雜:“蘇姑娘,厲長老之令如山。

此地凶險,你……不必爲我涉險。” 他語氣平靜,帶着一種早已習慣被拋棄的疏離。青冥劍宗的嚴懲,寒獄噬心……這代價太過沉重。

蘇淺月靜靜地站着,目光落在眼前燃燒的傳訊符上。那跳躍的青焰映在她清澈的眸子裏,卻無法融化其深處的冰層。周圍遊離的劍意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種決絕的氣息,變得躁動不安。

下一瞬,她做出了選擇。

沒有半分猶豫,她伸出兩根瑩白如玉的手指,輕輕夾住那枚燃燒着宗門威嚴的符籙。指尖微微用力。

“嗤啦——!”

一聲輕響,清脆得令人心悸。燃燒的青色符籙在她指間化爲點點飛灰,簌簌飄落。那象征着宗門無上權威的火焰,在她指尖無聲熄滅。

“宗門清規,是劍,亦是枷鎖。”她抬眼,目光越過飄散的灰燼,直視葉青羽,也仿佛穿透了這無盡的劍冢,聲音清冷而堅定,帶着一種玉石俱碎的決然,“若心中之道需以背離來成全,那這枷鎖,碎了也罷。

我蘇淺月行事,只問本心,不懼千夫所指,何須向所謂‘正途’俯首?” 話語落下,一股凜冽的劍意自她身上升騰而起,雖不狂暴,卻堅韌如萬古玄冰。

葉青羽瞳孔微縮,深深地看着眼前這清冷如月卻又剛烈如火的女子。她的選擇,像一道撕裂黑暗的強光,讓他冰封的心湖掀起了滔天巨浪。從未有人,爲他如此。

“吼——!”

“在那裏!鎖魂咒的氣息波動過!”

“還有青冥劍宗那個叛徒蘇淺月!一並拿下!”

急促的呼喝和破風聲驟然從數個方向傳來,凌厲的殺氣瞬間鎖定了這片區域!凌霄殿的追兵,終究還是循着鎖魂咒短暫的劇烈波動,追蹤而至!數道身影裹挾着各色劍光,如同嗅到血腥的鯊魚,沖破層層疊疊的殘劍枯骨,猛撲而來,當先一人手中揮舞的正是專克神魂的“鎖魂鏈”,黑氣森森!

生死危機,迫在眉睫!

蘇淺月眼神一厲,再無半分遲疑。她手腕一翻,一面古樸的青銅小鏡瞬間出現在掌心,鏡面如水,邊緣銘刻着玄奧的符文——正是青冥劍宗護身至寶“青冥護心鏡”!

“葉青羽,凝神!”她低喝一聲,體內精純的冰魄靈力毫無保留地注入護心鏡中,同時,眉心的玉痣紅光大盛,與掌中的冰心玉魄產生強烈共鳴!

嗡——!

青冥護心鏡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清輝,鏡面瞬間擴大,化作一輪皎潔的明月,懸浮在兩人身前!冰心玉魄的力量被護心鏡引導、放大,一層凝實無比、流淌着月華般清冷光暈和古老符文虛影的冰晶屏障瞬間成型,堅不可摧!

“轟!轟!轟!”

數道凌厲的劍氣和鎖魂鏈狠狠轟擊在冰晶屏障之上,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屏障劇烈波動,冰屑紛飛,卻頑強地抵擋住了這波猛攻。

護心鏡鏡面光華流轉,在承受攻擊的刹那,其深處似乎被某種力量短暫地激活,一道模糊、威嚴、仿佛由無盡劍意凝聚而成的偉岸虛影一閃而過,帶着睥睨天下的氣勢!

“那是……”葉青羽在屏障後看得真切,心髒猛地一跳。那虛影的氣息……竟與他掌心的逆命紋路隱隱呼應!

更令他心頭劇震的是,當護心鏡光華與冰心玉魄的力量疊加到極致,籠罩着他眉心的鎖魂咒印時,那原本蟄伏的血色咒印,竟呈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規律性波動!它在“深度休眠”與“瀕臨蘇醒”之間,隨着玉魄力量的強弱,如同沉睡巨獸的呼吸,極有韻律地起伏着!

這個發現如同閃電劃破迷霧!鎖魂咒並非無懈可擊,冰心玉魄的力量竟能對其產生如此顯著的壓制和幹擾,甚至找到了其力量波動的規律!這無疑是在絕境中撕開了一道微小的希望裂隙!

“撐住!”蘇淺月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維持着雙重至寶的防御對她消耗極大,臉色微微發白,但她眼神中的光芒卻比護心鏡的清輝更加奪目,“他們破不開這屏障!”

屏障外,凌霄殿修士的攻擊越發瘋狂。屏障內,葉青羽的目光死死鎖定着蘇淺月全力支撐的背影,看着她因靈力消耗而微微顫抖的肩頭,看着她眉間玉痣在全力催動下愈發鮮豔欲滴。

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混合着震驚、感激和某種沉甸甸的責任感,在他胸腔中洶涌激蕩。他緩緩握緊了拳頭,掌心的逆命紋路在無人看見處,似乎也隨着他激蕩的心緒,發出微不可查的灼熱。

裂痕已然出現——在宗門鐵律與個人道心之間,在冷酷追殺與生死相護之間,在鎖魂咒的絕望詛咒與冰心玉魄帶來的微妙規律之間。

命運的車輪,在這片埋葬了無數劍修的墳場裏,被這倔強的選擇狠狠推動,碾向了更加叵測的前路。而並肩作戰的序曲,才剛剛奏響第一個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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