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沈硯之在亂葬崗立了塊簡陋的木牌,上面沒刻字,只在雪地裏用劍劃了個月牙——像老鬼手背上的疤。風卷着雪沫子撲在木牌上,他站了半晌,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才將賬冊與玉佩仔細裹進油布,貼身藏好,轉身往南而去。

往京城的路有七百裏,積雪初融,官道泥濘難行。他沒走大路,專挑荒僻山道,白日歇在破廟廢窯,夜裏借着月光趕路。殘劍依舊裹着舊布,只是劍柄被他握得愈發溫潤,像是老鬼那只總帶着肉包子熱氣的手。

行至第三日,過了雁門關,山道旁多了處驛站。驛站檐下掛着褪色的酒旗,旗角繡着半朵梅花——那是江湖上“聽風閣”的記號,專管傳遞秘信,素來中立。沈硯之猶豫片刻,還是推門走了進去。他得找聽風閣遞封信,給京城的御史大夫周明遠——當年唯一敢在朝堂上彈劾鎮北王的硬骨頭。

驛站裏只一個瘸腿驛丞,正蹲在灶前添柴,見他進來,抬頭露了個笑,眼角堆着細密的褶:“客官打尖還是住店?小店只剩些冷饅頭,熱壺酒倒還有。”

沈硯之掃了眼屋內,牆角的桌腿上刻着個極小的“風”字,確是聽風閣的人。他將一枚刻着“斷水”二字的舊銅錢拍在桌上:“遞封信,給京城周御史。”

驛丞的目光在銅錢上頓了頓,接過錢揣進懷裏,從灶膛後摸出張麻紙:“客官留言。”

“鎮北王伏誅,賬冊、北狄信物在此,三日後抵京。”沈硯之的聲音壓得很低,“煩告周大人,提防‘皮影’。”

“皮影”是朝堂上一股隱秘勢力的代號,專替權臣鏟除異己,手段陰狠,當年他追查鎮北王時,就吃過他們的虧——派來的殺手能像提線木偶般,做出常人難及的扭曲動作,毒針藏在關節縫裏。

驛丞點點頭,將麻紙卷成細卷,塞進灶膛旁一根空心的柴禾裏,又添了把柴,火焰“騰”地竄起,將柴禾燒得只剩半截黑炭。“信今晚便發,客官放心。”

沈硯之剛要起身,鼻尖突然鑽進一縷極淡的腥氣,像冬日裏凍僵的血。他猛地轉頭,灶膛的火光映着驛丞的臉,那眼角的褶裏,竟藏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與此同時,門外傳來馬蹄聲,不是趕路的商隊,是快馬,至少五騎,蹄聲急促,正往驛站奔來。

“客官,您的酒。”驛丞端着個粗瓷碗遞過來,碗沿沾着點白霜,像是剛從雪地裏撈出來的。

沈硯之沒接。方才那腥氣,正是從碗裏飄出來的——是“牽機引”的味,劇毒,入喉便會渾身抽搐如牽線木偶,最後骨頭寸斷而死。

他突然笑了,左手閃電般扣住驛丞的手腕,指節發力,正按在對方腕骨的舊傷處——那是被“皮影”的毒針所傷的痕跡。

“皮影的人,何時也替聽風閣當差了?”

驛丞的臉瞬間僵住,右手猛地往懷裏掏,卻被沈硯之反手一擰,“咔嚓”一聲,腕骨碎裂。他痛呼着倒地,懷裏滾出個巴掌大的黑木盒,盒蓋彈開,露出裏面七根銀線,線頭系着極小的鐵鉤——正是皮影殺手的兵器。

門外的馬蹄聲已到驛站門口,五名黑衣人翻身下馬,個個身形佝僂,關節處泛着不正常的青白,正是皮影殺手的模樣。爲首那人沒拔刀,而是從懷裏摸出個銅哨,吹了聲尖厲的調子。

屋內的梁柱突然“咯吱”作響,竟從木縫裏鑽出數十根細如發絲的銀線,像蛛網般罩向沈硯之!

這些銀線不知何時被藏在梁柱裏,此刻被哨聲引動,帶着倒鉤,一旦纏上皮肉,便會被對方用內力牽引,硬生生撕下塊肉來。

沈硯之足尖點地,身形如陀螺般旋轉,裹劍的舊布突然散開,殘劍帶着破風之聲橫掃,將銀線斬得七零八落。可那些斷了的線頭並未落地,反而像活物般,順着劍身往他手腕纏來!

“斷水劍,你的劍再快,能斬得斷百根線嗎?”爲首的皮影殺手尖聲笑,雙手在胸前虛攏,像是在操縱無形的提線木偶。

沈硯之突然收劍,左手抓起灶台上的鐵壺,猛地擲向灶膛。滾燙的開水潑在火炭上,蒸騰起大片白霧,瞬間彌漫了整個屋子。

皮影殺手的銀線靠視物瞄準,白霧裏視線受阻,銀線頓時亂了章法。沈硯之借着霧氣掩護,殘劍反握,貼着地面滑行,劍尖精準地刺入爲首那人的膝蓋——那裏是關節,也是皮影殺手的罩門,練不出硬功。

“啊!”那人慘叫着跪倒,操縱銀線的手一鬆,其餘四名殺手的動作頓時遲滯。

沈硯之沒戀戰,破窗而出。窗外的雪地裏,五匹馬正不安地刨着蹄子,馬鞍旁掛着個黑布包,裏面露出半截皮影——是用真人皮鞣制的,上面還繡着鎮北王的徽記。

他翻身上了其中一匹馬,繮繩一緊,馬吃痛躍起,往南疾馳而去。身後傳來驛站倒塌的巨響,想必是那驛丞引爆了藏在灶下的火藥,想同歸於盡。

奔出數裏,沈硯之勒住馬,回頭望了眼。驛站的方向已燃起黑煙,混在晨霧裏,像條扭曲的黑蛇。他摸了摸懷裏的油布包,賬冊邊角的焦痕硌着胸口,像老鬼最後望向月亮的眼神。

聽風閣被滲透,周御史那邊怕是也不安穩。這七百裏路,看來比想象中更難走。

他低頭看了看殘劍,劍身上沾着點銀線的碎屑,在晨光下閃着冷光。也好,正好讓這些藏在暗處的鬼魅知道,斷水劍雖殘,卻還能飲血。

馬又嘶鳴一聲,馱着他往京城的方向奔去。前路縱有千難萬險,他也得把這裹着血與雪的證據,親手送到該去的地方。

風掠過耳畔,像是老鬼在他耳邊念叨:“沈爺,到了京城,可得給我買兩籠熱包子……

離京城只剩三十裏時,官道旁的柳樹林突然飄起紙錢。

沈硯之勒住馬,掌心在殘劍劍柄上摩挲。這紙錢不是尋常喪事用的黃紙,是用桑皮紙浸過桐油的,遇火即燃——是“皮影”的示警,意思是“前面是絕路”。

他翻身下馬,將馬拴在老柳樹上,往林子裏走。雪化後的林地泥濘不堪,腐葉下藏着暗冰,走起來步步發沉。走了約莫半裏,林深處現出座破敗的山神廟,廟門虛掩,門楣上掛着串風幹的蛇骨,正是“皮影”總壇的標記。

廟內燭火通明,卻靜得能聽見燭花爆開的輕響。供桌上擺着個黑木托盤,托盤裏沒有祭品,只有顆人頭——須發花白,額角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周御史的貼身護衛老陳。

沈硯之的手猛地攥緊,指節泛白。老陳是當年跟着周御史從邊關殺出來的老兵,刀砍在肩上都不哼一聲,此刻雙目圓睜,像是死前看到了什麼極駭人的事。

“沈大俠倒是比預想中來得早。”一個穿紫袍的中年男人從神像後轉出來,面白無須,手裏把玩着個青銅小木偶,木偶的臉竟和周御史有七分像。

“‘掌線人’魏庸。”沈硯之認出了他。此人是“皮影”的頭領,據說能同時操控百根銀線,當年鎮北王能在朝堂站穩腳跟,全靠他暗地裏鏟除異己。

魏庸笑了笑,將木偶往供桌上一放,木偶的關節突然動了,竟對着沈硯之作了個揖:“沈大俠帶的東西,該交出來了。周御史還在京城等着這‘證據’救命呢——哦不,是等着這東西送他上路。”

沈硯之沒說話,目光掃過廟內的梁柱。七根銀線從梁上垂下來,線頭隱在暗處,顯然藏着七名頂尖的皮影殺手。魏庸敢單獨露面,必是有恃無恐。

“老陳的人頭,是你送的?”沈硯之的聲音很平,像結了冰的河面。

“他不肯說周御史的藏身處。”魏庸拿起木偶,用指尖撥弄着木偶的下巴,“沈大俠該知道,我的木偶,最擅長逼供。”

話音剛落,供桌下突然竄出三道黑影,銀線如毒蛇般纏向沈硯之的腳踝!同時梁上的七根銀線猛地收緊,帶着倒鉤的線頭直刺他面門!

沈硯之足尖在供桌邊緣一點,身形陡然拔高,殘劍脫鞘的瞬間,劍脊上的豁口精準地卡在一根銀線的鉤齒上。他手腕一擰,銀線被豁口絞斷,斷線帶着勁風反彈回去,竟纏住了另一名殺手的咽喉!

“嗤”的一聲,那殺手連哼都沒哼,頸骨便被銀線勒斷,軟倒在地。

魏庸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手裏的木偶突然“咔噠”作響,剩下的六名殺手動作陡變,銀線不再直攻,反而在沈硯之周身織成個密不透風的網,網眼越來越小,倒像是要將他活活勒成肉泥。

沈硯之突然收劍,左手抓起老陳的人頭,猛地擲向魏庸!魏庸下意識側身躲閃,操控銀線的手勢遲了半息——就是這半息,沈硯之已如狸貓般竄到神像後,殘劍反手刺入神像底座!

“轟隆”一聲,神像底座是空的,裏面藏着個暗格,暗格裏竟塞滿了桑皮紙紙錢。殘劍帶起的火星濺在紙錢上,浸過桐油的紙瞬間燃起大火,火舌順着銀線往上竄,直撲梁上的殺手!

“蠢貨!”魏庸厲聲嘶吼,手裏的木偶突然炸開,碎木片裏藏着三枚毒針,直取沈硯之面門!

沈硯之早有防備,借着火勢翻身沖出廟門,毒針擦着他的耳際飛過,釘在廟外的柳樹上,針尖迅速泛出黑紫。

廟內傳來殺手的慘叫和魏庸的怒喝,火舌舔舐着廟頂的茅草,很快將整座山神廟吞入火海。沈硯之望着跳動的火光,突然想起老鬼手背上的疤——當年老陳就是爲了護着老鬼,才被北狄人的刀砍中了額角。

他轉身往京城方向走,腳步比來時更沉。魏庸敢在這裏設伏,說明周御史在京城的處境已極其危險。那卷賬冊和玉佩,不能再按尋常路子送了。

走到官道上時,那匹老馬正不安地刨着蹄子,馬鞍上多了個用油布包着的東西。沈硯之解開一看,是套皂隸的衣裳,還有塊腰牌,上面刻着“順天府衙役 李三”。

油布夾層裏還有張字條,是老陳的字跡,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周大人在南城破窯,帶‘半截賬冊’來換他命——魏庸要的是全冊,別信。”

沈硯之將字條湊近鼻尖,聞到股極淡的墨香,是周御史書房常用的鬆煙墨。老陳死前,竟還能設法傳信。

他換上皂隸衣裳,將賬冊和玉佩藏在腰帶夾層裏,又從懷裏摸出半張燒焦的紙——是當年沒燒完的賬冊殘頁,一直帶在身上。這半張殘頁,正好能當“誘餌”。

老馬突然長嘶一聲,抬頭望向京城方向。那裏的天空被晨霧籠罩,隱約能看見城樓的輪廓,像頭沉默的巨獸,正等着獵物自投羅網。

沈硯之拍了拍馬背,翻身上去。殘劍依舊裹着舊布,貼在腰側,像塊滾燙的烙鐵。

“走了。”他低聲說,像是對馬說,又像是對老鬼、對老陳,對那些埋在風雪裏的魂靈說。

老馬邁開蹄子,一步步往京城走去。三十裏路,他要走得像個尋常衙役,卻要帶着千鈞重的證據,和兩條人命的囑托。

林子裏的山神廟還在燃燒,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倒像是在爲他照亮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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