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5
室內空空如也。
“不是讓你看着她嗎?人呢!”
管家也很詫異。
門窗都被封死了,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一個大活人怎麼憑空消失了?
顧玄鶴突然心慌意亂,額頭滲出細密的汗。
他剛一挪動腳,發下地上瀝瀝拉拉都是我產後的惡露。
“混賬東西,爲什麼連衛生棉都不給夫人?”
管家的頭埋得更低了。
“那還不是因爲少爺您說了,只保證她餓不死,其他一律不許送。”
真該死啊!
顧玄鶴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巴掌。
“今天中元節,晚上又這麼黑,她能跑哪裏去?”
說着說着,他突然止住了聲。
“你聽,是不是有人在哭?”
管家頓時渾身汗毛倒立。
“不,我沒有聽到啊,不是夫人。”
“我什麼時候說是夫人?”
顧玄鶴心裏一陣煩躁。
管家猶豫了半晌開口:
“太太嫁給您以前是給人過喜的喜娘,今天又是中元節,會不會......”
他突然想起,結婚當日,我對他說起過。
若有一日,他不愛我了,我一定會毫不猶豫的離開他。
“包括肚子裏的孩子,我都會帶走。”
顧玄鶴心中悵然若失,直到他看到窗外搖曳的慘白的玉蘭花才猛然驚醒。
“快,去後花園!”
那裏埋着孩子的屍骨。
6
他急匆匆趕到,看到玉蘭花樹下平整的土地後才鬆了一口。
“看樣子,她只是生氣了,並不是真的想要離開我。”
可很快管家就注意到了墓碑上的異樣。
他瞪大眼睛,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少爺,你看,這墓碑裂了!”
“怎麼可能!!!”
顧玄鶴打開手機閃光燈,湊近一看,小小的木質碑竟然真的裂了個口子。
從上到下,沒入泥土,猶如雷劈。
“挖!”
顧玄鶴雙眼充血,大聲咆哮:
“給我挖開,我倒要看看,她是怎麼帶走孩子的!”
憤怒至極。
他不相信我真的能帶走死屍,只因他親手把孩子裝進了純金的保險櫃。
管家哆哆嗦嗦不敢靠近,可是顧玄鶴卻發瘋一般揮起鋤頭砸向地面。
很快,純金的保險櫃露出一角,檢查櫃門完好如初。
顧玄鶴冷冷一笑。
可是當他擰開密碼後,卻大驚失色。
“不可能!”
他倉皇倒地,手中的佛珠再次墜地,散入泥地不見蹤影。
而那個純金保險櫃開着,裏面空空如也。
管家頓時哭嚎出聲,顧玄鶴卻擦擦冷汗告訴囑咐他今晚的事不許泄露半分。
“少爺,報警吧!”
顧玄鶴卻木然搖頭。
“不用,我知道溫情在哪裏,我去找她。”
管家走後,他看着保險櫃裏的嬰兒衣服獨自發呆。
突然想起,幾個月前,我讓他幫我拆的快遞,裏面就是這套小衣服。
當時他還笑着說我想要什麼沒有,非要去網上淘這些便宜貨。
可我卻搖搖頭,告訴他那些大牌子的衣服未必是純棉的,只有純棉的才會對寶寶嬌嫩的肌膚好。
現在,這件小衣服上還殘留着一絲屍香。
甚至還有一絲奶香!
等他失魂落魄回房後,發現屋裏的燈都滅了。
顧玄鶴以爲是我在跟他開玩笑,嚴肅地呵斥我:
“溫情,不許鬧了,我們是夫妻,有話好好說,其實那天我說的是氣話,我不是不愛你,而是......”
白青青穿着我的睡衣從背後環抱住他的腰。
“玄鶴,其實我們才是一對,還記得嗎,當初你要娶的人本來就是我,只不過你疼愛你弟弟,把我讓給了他。”
顧玄鶴身子一顫,卻什麼都沒說。
白青青心裏竊喜,接着表白心跡。
“那天,我們洞房時,你喝多了被送到醫院判斷死亡,我是多麼的傷心,於是想着我也跟你一起死掉算了。”
“可沒想到,婆婆居然把你送去過喜,更沒想到那個狐媚子竟然懷上了孩子,你一定是把她當作了我,對不對?”
“從那時起,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跟你在一起。老天有眼,一場車禍,讓你弟弟死了,婆婆讓你兼祧兩房,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
她越說越激動,雙手迫不及待扯開顧玄鶴的衣襟。
見男人沒有反應,她更大膽起來,竟然把人推到佛像前,跨坐在他身上。
慘白的月光照在顧玄鶴臉上。
他面無表情低着頭,任由白青青揭開自己的腰帶。
可下一秒,他抬起頭,雙眼猩紅,猶如地獄爬上來的惡鬼。
“我早就覺得那場車禍有古怪,爲什麼坐在駕駛席的你只是傷了腿,爲什麼坐在後排醒酒的弟弟卻當場死亡!”
“原來,都是你安排!”
顧玄鶴這幅羅煞模樣嚇得白青青心裏一驚,開始語無倫次。
“不,不是這樣的,是意外,我也不想害死他的,我只知道自己愛你!”
7
“玄鶴哥…哥…”
白青青纖細的脖頸被大手用力掐着,雙腿奮力挑起足尖點着地。
“說,是不是還有別的事瞞着我!”
他突然想到,那個小小的白色的影身影。
腦子嗡嗡作響。
“我的孩子,也是你掐死的對不對!”
“玄鶴哥,你聽我解釋,我也可以給你生孩子的。”
“不要叫我的名字,”顧玄鶴掃了一眼她身後的佛龕,嘆了口氣,“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我今天殺了你,也算替我弟弟和孩子報仇了。”
可最後一刻,他還是猶豫了。
開門叫來管家,讓他報警。
安排完一切後,顧玄鶴跌坐在佛龕前赤誠禱告。
可張嘴的瞬間,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保佑我平安?還是保佑孩子早登極樂?
他突然不知所措。
腦海裏如走馬燈一樣閃過回憶。
小時候,他真的喜歡過白青青,可是沒等他表白,弟弟就托他給白青青送情書。
他就及時止住了這份相思。
可是,當他們在家裏約會時,白青青總是故意開着房門,讓他看到她和弟弟的私密。
他嫉妒了。
想要把人搶回來時,弟弟卻宣布了他們要結婚的消息。
現在,他想明白了。
白青青所做的一切,不過就是想讓他吃醋罷了,想讓他更愛她,最好是愛到發瘋,愛到手足相殘!
多麼可惡的女人,他竟然會喜歡白青青!
一想到過喜那天,冰冷的身子被溫柔的包裹,他心裏猛然一顫。
他真正愛的人應該是我!
是溫情,不是白青青!
所以,當我提出離婚時,他仿佛受到千萬點打擊。
所以,他寧願把我關起來,也不想讓我離開他。
一切都是因爲,他愛我。
就連那株埋孩子的玉蘭花,也是他從我的村子移植過來的。
爲的就是能讓我免受思鄉之苦。
這些點點滴滴,不經心的舉動,都在體現着他對我的愛。
“不,我現在就要去找你,溫情,你一定要等着我!”
可是,我沒有辦法再等他了。
當初愛的誓言被打破,我們的孩子也死了,一切都回不到原點了。
我緊緊抱着孩子,不知道走了多遠,終於看到了昔日一同做喜娘的姐妹。
她們聽說我的事後,心裏又氣又恨。
“溫情,早就跟你說了這些富家子沒一個好東西!”
“我上個客人也是這樣,沒死透,做着做着就要娶我,我想起了你,就沒答應。”
“只是你現在逃出來,孩子怎麼辦?”
我跟她們說,我用古法保持了孩子的屍體。
“還希望姐妹們救救我,這可是咱們喜娘村裏,近二十年誕生的第一個孩子!”
我被姐妹們安置在落花洞,相傳這裏是世界上極陰的地方。
姐妹們你一言我一語討論着以後怎麼辦。
“這半年,喜娘是越來越不好做了,收的錢越來越少,辦的事越來越復雜。”
“就是,就是,也不怕老祖宗說,我有點不想幹了,你們說說,憑什麼男人死了有過喜,女人死了只能配陰婚?”
“那咋辦,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咱們從小就學的這個,不幹這個吃什麼喝什麼?”
我舔了舔幹涸的嘴唇,望着水晶棺材不說話。
“溫情,你是我們的族裏第一個嫁人的喜娘,你說說怎麼辦?”
我這才收回神,淡淡一笑。
“這世界上,最靠不住的就是愛情。如果女人能夠自食其力,也沒什麼不好的。”
“只是,世人對咱們這個行業忌諱很多,不如咱們去考編,去陵園墓區。”
很快就有人贊同。
“好啊,幹這個咱們輕車熟路,反正我是不喜歡跟人打交道,他們鬼心眼子太多了。”
我扯了扯嘴角。
是啊,人比鬼還可怕。
我熱心地幫她們買來教材,又幫她們報名。
一晃幾個月過去了。
顧玄鶴翻邊了喜娘村裏都找不到我,他心急如焚。
發了懸賞令,只要能提供我的消息,他就給一百萬。
如果能找到我,就給五百萬。
可是這些幫助過我的喜娘團結一心,沒有告訴他我的位置。
只不過後來懸賞提高到了一千萬,有的人心思就活了。
8
一日,我照例出去采還陽草給孩子敷身子。
等我再回來時,水晶棺材裏已經沒有小小的身影。
我的心一下子懸在嗓子眼。
那可是我日日用精血喂養的孩子!
她都快還魂了,此時卻不見了!
突然,一陣咯咯咯的笑聲響起。
我頭皮發麻,驀然回首發現身後站着一個男人。
他胡子拉碴,手舉着撥浪鼓,面含笑意抱着孩子正在逗她笑。
是顧玄鶴!
他來做什麼?
我警惕地看着他,“快把孩子還給我!”
顧玄鶴見是我,眼睛亮了亮,快步走來抱住我。
“溫情,我終於又見到你了,我們一家三口終於團聚了!”
我從他懷裏搶過孩子,小心翼翼觀察她,看她膚色如常,粉嫩可愛,這才放下心來。
顧玄鶴卻趁機從後背抱住我,愧疚開口。
“溫情,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不明白自己的心,是我執迷不悟,我現在......”
我猛地回頭,甩了他一耳光。
“顧玄鶴,我的孩子死的時候,你一滴眼淚沒有流,現在我好不容易把她救回來,你卻跟我說你錯了?”
顧玄鶴眼神遊離,聲音顫抖。
“我錯在認不清自己的內心,其實我最愛的是你,我不想跟你離婚,困住你也是因爲愛你。”
我默默後退,“這樣三心二意的愛,我不稀罕。”
顧玄鶴不甘心,他向前一步拉住我的手。
眼裏滿是哀求。
“不是三心二意,是我自己騙自己,佛說要放下我執,可我沒有放下,遇到你我才明白一切。”
我嗤笑一聲。
“你既然已經放下我執,爲什麼還要到處尋我?”
我已經不是當日的溫情了。
心裏再無情愛。
如今只想好好救活孩子,跟我輪回的母親共享天倫。
“你走吧,以後不要再來。”
可顧玄鶴卻咬着牙脫光了外套,跪在我面前。
撿了一根不知道從哪裏得到的荊條雙手呈給我。
“如果,這樣能讓你好過些,請你不要手軟。”
我毫不猶豫拿起荊條,走到他背後剛一抬手卻止住了。
他後背密密麻麻都是受戒的痕跡。
見我遲遲沒動手,他苦笑一聲:
“這些年,我找你找的好苦,每天沒有找到你,我就會讓管家給我上刑,那些傷疤好了之後又有新傷,我就是想提醒自己,我對你的傷害有多大。”
我閉了閉眼,還是狠下心抽打了他二十下。
顧玄鶴卻一聲不吭,直到我打完,才發現他咬破了唇。
他苦笑着問我是否已經原諒他了。
“無論這個孩子你用什麼辦法復活,我都承認她是我顧家唯一的繼承人。”
我冷笑出聲。
“顧玄鶴,你太自大了。你走吧,這裏不是你能來的地方。”
我跟他說落花洞屬極陰之地,尋常男性若待久了會喪失男性能力。
顧玄鶴愣了愣,擠出一絲苦笑。
“無所謂,反正若能日日陪在你身邊,我就知足了。”
見趕不走他,我也只好當作看不見他。
除了每日照料嬰兒,我就去上山采藥。
顧玄鶴擔心我,也跟着一同去。
9
一日突降大雪,山澗凍結成冰,我不慎滑倒,眼看就要墜下懸崖。
顧玄鶴及時拉住了我,自己卻摔斷了一條腿。
我把他送下山去,走時告訴他不必再找我。
“還記得這串佛珠嗎?懷孕那天,你親手戴在我手上的,現在還給你。”
“你我塵緣已了,從此不必再見。”
或許因爲腿傷,或許因爲聽懂了我的話。
顧玄鶴以後真的沒有再來找過我。
我的孩子一天天長大,長成了粉雕玉琢的娃娃。
一天她突然開口說話,她說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自己躺在醫院裏,又夢見被關在一個金光閃閃的箱子裏。
我笑着打趣說那是夢而已。
只有我知道,女兒是上一世母親的輪回。
我們喜女就像古代女兒國裏的女人,成年後,若想懷孕便用秘術生女。
所以,村子裏都是女人。
通常活不過五十。
可女兒不一樣,是我和男人在一起受精而孕。
我期盼這輩子她能獲得長久些,期盼她能擺脫喜娘的身份活得像個正常人。
後來,等孩子大一些,我就搬走了。
至於那些背叛我的喜娘,我再也沒有聯系過。
我在夜市上練攤,做好吃的臭豆腐,把女兒送到了學校裏上學。
就在我以爲日子就這樣過下去時,顧玄鶴再次找到了我。
他好像老了很多,雙鬢竟然斑白。
他在我的攤上買了幾串臭豆腐,津津有味吃起來。
可我記得,他這種貴公子,不是高級酒店的飯不會吃的。
後來,他苦笑着告訴我自己得病了。
“胰腺癌,沒治了,想在死前,再見見你。”
這種病發病很快,幾乎無法治愈。
我招呼女兒過來,出乎他的意料,我讓女兒叫爸爸。
顧玄鶴頓時眼眶溼潤。
他輕輕撫摸着女兒的頭發,重重的點頭。
“乖,以後要聽你媽媽的話。”
女兒似懂非懂點點頭,轉身離去的時候,卻突然笑了。
“爸爸,就是你把我關在那個金光閃閃的箱子裏的吧?”
顧玄鶴的心猛然收緊,臉色慘白。
沒等他回應,女兒蹦蹦跳跳跟小夥伴玩去了。
我嘆了口氣,告訴他以後若是想女兒,可以隨時來。
“就算我們沒有緣分了,你依然是孩子的爸爸。”
顧玄鶴激動地點頭,卻開始猛烈咳嗽。
沒多久,顧玄鶴的死訊傳來。
其實,到死,他沒同意跟我離婚,他還把所有的身價都給了女兒。
也算是一份補償吧。
與此同時,白青青也死了。
有人說顧玄鶴念了一輩子的經,臨死卻親手殺死了自己曾經最愛的人,是會下地獄的。
消息傳到我這裏時,我還在忙着收攤。
“媽媽,今天這麼早就不賣了?”
“嗯,不賣了,回家去。”
“爲什麼啊?”
“因爲今天是中元節,所有人一到晚上都要回家。”
拉着女兒的手,我突然想起。
某年的今天,我也是這般抱着小小的她走進了夜色。
過了幾年喜娘村已經搬走,那些年輕的喜娘也紛紛入世。
自此以後,世間再無喜娘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