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祠堂內的光線愈發昏暗,殘陽的餘暉掙扎着從破敗的窗格中擠入,投下幾道斑駁的光柱,空氣中的塵埃在光柱中無聲地飛舞,宛如另一個世界的浮遊。

“吱呀——”

去而復返的張嬤嬤推開門,腳步聲比之前更輕,帶着幾分畏怯。她的懷中,抱着一柄連鞘的長劍。劍鞘是尋常的楠木所制,早已失了光澤,上面還沾着些許灰塵與蛛網,顯然是常年被棄置於角落的物件。

“夫人……劍,取來了。”張嬤嬤將劍捧到沈月華面前,眼神中充滿了擔憂,“您……您拿着這個,究竟想做什麼?”

沈月華的目光落在那柄劍上。

這只是一柄凡鐵。以前世劍尊的眼光來看,它甚至算不上一件合格的兵器,鍛造手法粗糙,材質駁雜,唯一的優點,或許就是還算筆直。

這便是原身沈月華的陪嫁之一。她出身將門旁支,自幼也曾習過幾日劍法,只是嫁入文臣世家後,便被陸遠舟以“有失體統”爲由,將此劍收繳,棄於庫房,一忘便是八年。

然而此刻,在這位真正的無上劍尊眼中,這柄凡鐵,卻比任何神兵利器都讓她感到一絲親切。

大道萬千,殊途同歸。於真正的劍修而言,手中是否有劍,劍是何等品階,皆不重要。草木竹石,皆可爲劍。心之所至,劍之所向。

她伸出那雙屬於凡人、略顯蒼白的手,緩緩握住了劍柄。

入手冰涼,觸感粗糙。

可當她的指尖觸碰到劍柄的那一刻,一股無形的、沉寂了萬載的鋒銳之氣,自她神魂深處悄然蘇醒。那是一種凌駕於天地萬物之上的絕對意志,是斬斷星河、破碎虛空的無上劍意。

張嬤嬤只覺得眼前一花,仿佛坐在那裏的不再是自家那個柔弱可欺的夫人,而是一座沉默的、能隨時迸發出雷霆之威的火山。她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那柄鏽跡斑斑的凡鐵,在夫人手中似乎發出了極其輕微的一聲嗡鳴,充滿了歡欣與臣服。

她使勁眨了眨眼,那感覺又消失了,一切如常。

沈月華沒有拔劍,只是將它橫陳於膝上,指腹輕輕摩挲着粗糙的劍鞘。她在熟悉這具身體,也在用自己殘存的神魂,與這柄凡鐵建立一絲最微弱的聯系。

就在這時,祠堂外傳來了一陣清晰的腳步聲。

來者不止一人,腳步沉穩有力,帶着久居上位的從容與傲慢。其後,還跟着一個步履輕盈、幾乎聽不見落腳聲的人。

張嬤嬤臉色一白,急忙擋在沈月華身前,聲音發顫:“是……是相爺來了。”

沈月華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依舊專注地感受着膝上的長劍。

很快,兩道身影出現在了祠堂門口,將本就昏暗的室內光線徹底遮蔽。

爲首的男子,正是當朝丞相,陸遠舟。他今日穿着一身絳紫色的常服,金冠束發,面容俊朗,只是眉宇間帶着一絲不耐與疏離。他看着祠堂內陰暗潮溼的環境,以及形容枯槁的沈月華,眼中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厭惡。

在他身側,依偎着一位身穿水綠色羅裙的女子,正是蘇清婉。她身姿婀娜,容貌清麗,此刻正用一方絲帕半掩着口鼻,一雙美目中蓄滿了恰到好處的擔憂與同情,仿佛是來探望一位重病的親人。

“月華,你這又是何苦?”

陸遠舟率先開口,聲音清冷,帶着居高臨下的審判意味。他似乎早已爲這場會面準備好了說辭,每一個字都透着不容置喙的決絕。

“清婉有孕在身,乃我陸家大喜。你身爲正妻,不僅不思爲夫君高興,反而惡言相向,險些動了胎氣。此等妒行,實非主母所爲。我念在與你八年夫妻情分,讓你在此靜思己過,你卻絕食相逼,是想讓我陸遠舟背上一個‘逼死發妻’的惡名嗎?”

他的話語,如同一柄柄鈍刀,剖開原身沈月華心中最深的傷口。

一旁的蘇清婉立刻柔聲勸道:“夫君,您別這麼說姐姐。姐姐只是一時想不開,並非有意如此。姐姐,”她轉向沈月華,聲音裏充滿了“真摯”的關切,“您快別跟自己過不去了。妹妹知道,這事是妹妹對不住你,可腹中孩兒無辜。只要姐姐點個頭,妹妹甘願一輩子爲奴爲婢,侍奉姐姐與夫君,絕無怨言。”

這一唱一和,將所有的罪責都推到了沈月華身上,而他們自己,則一個成了顧全大局的決斷者,一個成了委曲求全的受害者。

若是原身在此,聽到這番誅心之言,怕是早已肝腸寸斷,痛哭流涕了。

然而,他們面對的,是沈月華。

無上劍尊,沈月華。

她終於緩緩抬起了頭。

沒有淚水,沒有憤怒,沒有歇斯底裏。她的眼神,平靜得如同一口萬年不化的寒潭,深不見底。她只是靜靜地看着眼前的兩人,那目光不帶絲毫情緒,仿佛在看兩塊沒有生命的石頭。

陸遠舟和蘇清婉精心準備好的、應對各種激烈反應的說辭,瞬間卡在了喉嚨裏。

他們預想過她的哭鬧、咒罵、哀求,甚至是以死相逼。唯獨沒有想過,她會是這般……死寂的平靜。

這種平靜,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令人心慌。

陸遠舟皺起了眉,心中那股莫名的煩躁感愈發強烈。他不喜歡這種失控的感覺。他習慣了沈月華的溫順、隱忍,以及偶爾的、無力的抱怨。眼前的她,太過陌生。

“你……”他剛想說些什麼,卻見沈月華的目光從他臉上移開,落在了他身旁的蘇清婉身上。

蘇清婉被她看得心中一突,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看到她內心深處所有肮髒的算計。她下意識地往陸遠舟身後縮了縮,強撐着擠出一絲柔弱的微笑:“姐姐……你這麼看着我做什麼?”

沈月華的視線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停留了一瞬,隨即又移開了。

她的神念,早已將蘇清婉的身體探查得一清二楚。

氣血虛浮,脈象紊亂,根本沒有半分喜脈的跡象。那腹中,不過是塞了些棉絮罷了。

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

可笑的是,原身竟就爲了這麼一個拙劣的謊言,賠上了自己的一生。

沈月華心中閃過一絲幾不可聞的嘆息,不是爲原身,而是爲凡人的愚昧。她也懶得點破,因爲對她而言,這已經不重要了。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膝上的凡鐵長劍上,淡淡地開口,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

“張嬤嬤,我的劍,你擦拭得不夠幹淨。”

此言一出,陸遠舟和蘇清婉皆是一愣。

她說什麼?

劍?

在這種時候,她關心的竟然是一柄破劍?

陸遠舟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他覺得沈月華是在用這種方式,進行一種無聲的、可笑的挑釁。他從懷中掏出一封早已寫好的信箋,幾乎是摔在了沈月華面前的地上。

“沈月華,看來你是執迷不悟了!既然如此,我們夫妻緣分,到今日,便盡了!”

那是一封休書。

白紙黑字,字字誅心。上面羅列着她的“七出之罪”:不孝、善妒、口舌……每一條,都足以讓她被世人唾棄,無地自容。

蘇清婉見狀,連忙上前一步,泫然欲泣地“勸阻”道:“夫君,不可啊!姐姐畢竟爲陸家操持多年,就算有錯,您也不能……不能休了她啊!這讓她以後怎麼活啊!”

她一邊說,一邊用眼角的餘光去瞥沈月華,期待着看到她崩潰、絕望的神情。那將是她這場勝利最完美的注腳。

然而,她又一次失望了。

沈月華的目光,甚至沒有在那封休書上停留片刻。她只是伸出手,用衣袖,慢條斯理地擦拭着膝上長劍的劍鞘,將上面最後一絲灰塵拂去。

整個祠堂,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

只有沈月華擦拭劍鞘的、輕微的“沙沙”聲。

陸遠舟的耐心,終於被消磨殆盡。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用盡全力揮出一拳,卻打在了空處的小醜。所有的威嚴、決絕,都成了一場笑話。

“沈月華!”他怒喝道,“你到底聽沒聽見我說話!”

沈月華的動作停了下來。

她將擦拭幹淨的長劍放到一旁,然後,俯身,撿起了地上的那封休書。

她的動作很慢,很穩,沒有一絲顫抖。

她展開休書,逐字逐句地看了起來。神情專注,就像是在看一篇與自己毫不相幹的文章。

陸遠舟屏住了呼吸,蘇清婉也緊張地攥緊了手中的絲帕。

終於,她看完了。

她沒有撕碎它,也沒有將它扔回陸遠舟的臉上。她只是將它整齊地疊好,然後抬起頭,看向陸遠舟。

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裏,第一次,有了一絲“情緒”。

那不是悲傷,不是怨恨,而是一種……審視。

就像一個工匠,在審視一件自己親手打造,卻最終出現瑕疵的器物。

然後,她開口了。

“何處安身?”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像是在詢問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陸遠舟徹底愣住了。

他設想過無數種可能,唯獨沒有這一種。她不哭不鬧,不咒不怨,只是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然後,問他一個如此現實的問題。

就好像……就好像這八年的夫妻情分,在她眼中,真的只是一場可以隨時散場的戲。散場之後,她只關心下一個落腳點在哪裏。

一股前所未有的挫敗感與屈辱感,涌上陸遠舟的心頭。他感覺自己所有的深情與決絕,都被對方的淡漠,襯托得無比可笑。

他強壓下心中的怒火,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府外別院,早已爲你備好。月錢用度,一應吃穿,絕不會少了你的。你我夫妻一場,我陸遠舟,不會做得太絕。”

這番話,與其說是仁慈,不如說是在挽回自己那可憐的、高高在上的顏面。

蘇清婉也回過神來,連忙接口道:“是啊姐姐,夫君都爲您安排好了。您就安心去別院休養,等過些時日氣消了,妹妹再和夫君一起,去接您回來。”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彰顯了她的“大度”,又徹底斷了沈月華回府的可能。

沈月華聽完,卻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不必了。”

她站起身,雖然身體虛弱,但腰背卻挺得筆直,仿佛任何事物都無法將其壓垮。

“陸家的東西,我不沾。”

她走到張嬤嬤身邊,拿起那柄凡鐵長劍,握在手中。

“城東三十裏,有一座破觀,我去那裏。”

說完,她便邁開腳步,向門口走去。

從始至終,她都沒有再看陸遠舟和蘇清婉一眼。

仿佛他們,只是兩團無足輕重的空氣。

陸遠舟的瞳孔猛地一縮。

那是什麼樣的背影?

孤高,決絕,帶着一種讓他感到無比心悸的疏離感。仿佛她不是被掃地出門的棄婦,而是一位即將踏上征途的君王,主動摒棄了所有累贅。

“站住!”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喊了出來。

沈月華的腳步,停在了祠堂的門檻處。

她沒有回頭。

陸遠舟看着她的背影,喉嚨發幹,竟一時不知該說什麼。質問?挽留?還是威脅?在對方那極致的淡漠面前,似乎都顯得蒼白無力。

最終,他只能色厲內荏地說道:“你可想清楚了!踏出這個門,你便再也不是丞相夫人!從此,你與相府,再無瓜葛!”

沈月華的回答,只有淡淡的兩個字,隨風飄散在黃昏的庭院裏。

“甚好。”

話音落下,她一步跨出了門檻,再沒有絲毫停留。

張嬤嬤愣了片刻,連忙抱着那碗早已冰涼的米湯,哭着追了上去:“夫人,等等老奴!等等老奴啊!”

祠堂內,只剩下陸遠舟和蘇清婉。

蘇清婉小心翼翼地走到陸遠舟身邊,輕聲安慰道:“夫君,您別生氣了。姐姐她……她只是一時氣話罷了。等她在外面吃些苦頭,自然會明白夫君的好,到時候……”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陸遠舟猛地一甩手,打斷了。

“夠了!”

陸遠舟的臉色鐵青,眼中滿是煩躁與困惑。

勝利的喜悅,在這一刻蕩然無存。他沒有得到預想中的解脫,反而像是心頭被壓上了一塊巨石,沉甸甸的,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總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那個女人最後的眼神,和那決絕的背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進了他的心裏。

他不知道的是,從沈月華踏出祠堂的那一刻起,他失去的,不僅僅是一位妻子。

而是一位,他用盡十世輪回,都再也無法企及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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