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文蔚站在市委大樓落地窗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紫砂杯沿。窗外烏雲壓城，氣象台剛發布台風橙色預警，樓下的銀杏樹在狂風中亂舞，金黃的葉子像被撕碎的舊報紙。
"書記，應急管理局的簡報。"秘書林清源輕手輕腳放下文件。齊文蔚的目光在"開發區三期工地"幾個字上凝住，那裏還有三十七棟未完工的鋼結構廠房。
手機突然震動，是李昌平發來的消息："已到樓下，帶了兩盒正山小種"。齊文蔚嘴角微揚，這個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市長，總能在最緊繃的時刻送來恰到好處的鬆弛。
電梯"叮"的一聲，李昌平挾着風雨氣息大步流星走進來，藏青色夾克肩頭洇着深色水漬。
"氣象局老趙說這台風要在這片海域打轉三天，"他把茶葉罐往茶幾上一放，"像極了當年胡書記在常委會上轉圈的樣子。"茶水注入玻璃杯的聲音清脆綿長。
李昌平望着嫋嫋升騰的熱氣，忽然想起四年前那個春寒料峭的早晨。省委組織部領導宣讀任命時，他盯着會議室牆上的《清明上河圖》木雕，指甲幾乎掐進掌心——這個從省委辦公廳空降的市長，竟比他還小十餘歲。
那天散會後他故意落在最後，看着齊文蔚被衆人簇擁着走向市長辦公室。年輕得過分的身影裹在略顯寬大的藏藍西裝裏，接過文件時甚至微微躬身說了聲"辛苦"，全然不似胡書記雷霆萬鈞的做派。"繡花枕頭"，他當時在心裏冷笑，把安全帽重重扣在頭上直奔工地。
直到梅雨季節的深夜，他在港區防汛值班室撞見渾身溼透的齊文蔚。新市長正蹲在地上研究排水管網圖，褲腳沾着泥漿，眼鏡片上蒙着水霧。
"昌平市長來得正好，"那人抬頭時眼睛發亮，"這段1998年改造的管線，和地質局的報告對不上......"監控屏幕的藍光映着他袖口的磨痕，李昌平突然注意到對方左手小指不自然的彎曲——後來才知是調研化工廠時爲護住技術員被閥門砸傷的。
茶水注入玻璃杯的聲音清脆綿長，齊文蔚看着琥珀色的茶湯漾起漣漪。五年前的畫面突然清晰起來——胡建光把項目書拍在桌上，震得保溫杯蓋嗡嗡作響。"兩個億的投資！你們跟我說消防驗收？明州港擴建拖了半年，再不開工省裏就要換人！"
那時他剛空降市長三個月，在省委辦公廳積累的經驗撞上地方現實的銅牆鐵壁。李昌平作爲常務副市長，總在會後悄悄遞給他被胡建光否決的安監報告，扉頁上標着細密的紅藍批注。
"記得港區龍門吊倒塌那天嗎？"李昌平突然開口，茶杯停在唇邊，"您沖進暴雨裏指揮救援，白襯衫糊滿了泥漿和..."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和血水。"
齊文蔚的手指驀地收緊。那天混着柴油味的鹹腥海風，消防車刺破雨幕的嘶鳴，還有擔架上年輕工人蒼白的面孔，此刻全都涌進鼻腔。事故最終造成11人死亡，省紀委通報裏"盲目追求工程進度"的定性，讓胡建光在政協禮堂的掌聲中黯然退場。
"當時您渾身溼透地坐在廢墟上，手裏攥着半截安全帽。"李昌平的聲音輕得像嘆息，"我從沒見過哪個領導那副模樣。"窗外的雨驟然密集，敲打玻璃的聲響如同當年傾瀉而下的鋼梁。
他至今記得事故發生後第七天，齊文蔚把他叫到堆滿應急預案的辦公室。夕陽從安全帽陳列架間漏進來，給市長眼下的烏青鍍了層金邊。"昌平，你看看這個。"推過來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記着傷亡者家庭情況，某頁夾着泛黃的工資條——遇難農民工張建國，上月實發工資2876元。
"我查了勞務合同，他們連工傷保險都沒繳全。"齊文蔚的聲音啞得厲害，手指點着工資條上模糊的紅印，"這些手印，本該按在安全生產承諾書上。"李昌平摸着紙上凹凸的指紋，突然想起父親在建築隊摔斷腿那年，包工頭塞來的兩萬塊錢也是這樣皺巴巴的。那天他們談到東方既白，最終敲定的不是追責方案，而是全國首個建築工人實名制管理系統的雛形。
齊文蔚起身推開半扇窗，潮溼的風卷着雨星撲在臉上。"後來我去醫院看望傷員，有個小夥子問我...問我們早幹什麼去了。"他的指節扣在窗框發白，"那天起我就發誓，明州絕不能再有帶血的GDP。"
李昌平忽然站起來，茶杯與茶幾碰撞出清響。"當年跟着胡書記跑工地，看他爲招商指標喝到胃出血，我也以爲發展就得這麼拼。"他走到齊文蔚身側，望向遠處開發區閃爍的塔吊燈光，"直到您頂着壓力叫停化工園西擴，帶着我們啃了三個月安全生產法——"
"但現在的明州，早不是胡書記時代的明州了。"
這句話在雨聲中格外清晰。齊文蔚忽然轉身從書櫃深處取出牛皮紙檔案袋，封口的火漆印在台燈下泛着暗紅。"昌平，"他指尖撫過檔案編號，"等台風過了，我可能要調到漢東去。"
李昌平看見檔案袋上"絕密"的字樣，五年前胡建光被調離時摔碎的青瓷杯突然在記憶裏炸開。"您是說...要離開明州？"尾音散在灌進窗縫的冷風裏。
"今早中組部德光部長找我談話了。"齊文蔚將檔案袋推過桌面，玻璃板下壓着的開發區規劃圖微微顫動，"我推薦了你接任市委書記。"監控屏幕的藍光掃過他鬢角新生的白發，李昌平這才發現當年蹲在排水管前的年輕市長，如今眼角已堆起細浪般的紋路。
"文蔚書記..."他轉身時撞上對方沉靜如水的目光，"我一定會讓明州一千萬老百姓的日子越過越好。"
齊文蔚起身拍了拍李昌平的肩說道，“昌平市長，陪我出去走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