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水、訂單與代碼的囚籠
江城的夜雨,總是帶着一種黏膩的冰冷,仿佛要把這座鋼筋水泥的巨獸骨頭縫裏的鏽蝕一並沖刷出來,最終卻只是在溼漉漉的柏油路上淌成一地渾濁的、破碎的霓虹。陳明縮在停靠在校門外一棵法國梧桐陰影下的電動車上,劣質的雨衣包裹着他瘦削的身軀,帽檐下淌下的水珠劃過他緊抿的嘴角,留下一道冰冷的水痕。
他像一尊溼透的石像,只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異常銳利,穿透雨幕,死死盯住南川大學法學院恢弘大門下那一小塊明亮的區域。光暈裏,三三兩兩的學生撐着傘進出,青春的談笑被雨聲裹挾着、稀釋着,傳到他耳中只剩下模糊的、隔着一層世界般的嗡嗡聲。而他,置身於這冰冷的、溼漉的陰影裏,連外賣箱裏那份標注着“法學院·蘇雨晴收”的芋圓波波奶茶,似乎都散發着一種遙遠奢華的甜膩氣息。
蘇雨晴。
這三個字像滾燙的鐵塊,在他心裏反復烙印。
時間指向九點十三分。離法學原理期末考試結束還有十七分鍾。
陳明的右手大拇指無意識地在手機屏幕上瘋狂滑動,指甲因緊張而微微泛白。屏幕上並非常用的配送APP地圖,而是一個經過深度僞裝的終端界面。幾行冰冷的代碼如同毒蛇般在幽綠的背景下急速遊走。目標:法學院內部教學服務器。防火牆路徑:已被他三天前借着一單“誤送”的教師外賣,在對方接電話的空隙,巧妙植入的微型嗅探器探明了大半漏洞。此刻,他正如同一條耐心的毒蛇,在復雜的網絡迷宮中悄無聲息地滑動,目標直指那份即將決定蘇雨晴成績、也決定他接下來命運的——期末試卷。
冰冷的雨水順着衣領灌進後頸,激得他一哆嗦,但指尖的操作沒有絲毫遲滯。腦海中,“墨染”的三條鐵律如同經文般自動浮現: 1. 沒有絕對安全的系統。 看,這全國TOP10名校引以爲傲的堡壘,不也像篩子一樣被他潛入了核心? 2. 敢做就能贏。 成敗在此一舉,畏首畏尾就永遠是灰塵裏的爬蟲。 3. 突破虛擬局限。 代碼只是武器,最終要作用於真實世界,改變命運的軌跡…比如,贏得那個清冷如月光般的女孩的注目。
這份鋌而走險的執念,始於一周前那個同樣溼漉的傍晚。他匆忙送完最後一份餐,在法學院的香樟大道拐角,電動車險些撞上正抱着一摞厚重法學典籍低頭沉思的女孩。書頁散落一地。他慌忙下車,連聲道歉,慌亂地撿拾。抬頭的瞬間,撞進一雙清澈卻帶着一絲疲憊和疏離的眼睛裏。
雨後的黃昏,金色的夕陽穿透稀薄的雲層,恰好落在那雙眼睛裏,亮得驚人。她微微蹙眉,聲音如同冰泉落玉盤:“小心點。”然後接過他遞上的書,道了聲謝,便轉身離去,步履不急不緩,挺直的背影在光影中烙印在陳明眼底,幹淨得不像塵世中人,更像一幅被水洗過的名畫。
那一瞥,像一道突如其來的閃電,劈開了他灰暗生活的一角。蘇雨晴,法學院大二的明星學員,美貌與才學齊名。關於她的信息,在他之後刻意的搜索和聆聽同學閒聊中,迅速堆砌成一個遙不可及的幻夢。陳明知道自己是癩蛤蟆。但“墨染”的精神信徒字典裏,沒有“不可能”。
他需要一次足以改變對方對他看法的“英雄行爲”。當聽到法學院的學生痛罵這次出題教授出了名的變態,歷年掛科率高得驚人時,一個瘋狂的計劃在他腦中迅速成型——竊取考題,哪怕只是一部分關鍵題目,匿名“提示”給她。
這想法本身就帶着一種孤注一擲的刺激感。他不是爲了討好,更像是一種偏執的自我證明:看,這個只能躲在陰影裏送外賣的塵埃,也能觸碰到屬於雲端的“規則”。爲了接近那份純粹的光亮,他願意將自己投入深淵的入口。
手指猛地停下敲擊,屏幕幽光映亮了他緊繃的下頜線條。 成功。 一個經過重重僞裝的文件被他悄無聲息地拷貝進了臨時緩沖區。心跳如擂鼓,血涌上頭帶來了短暫的眩暈感。他甚至能清晰看到屏幕上跳出的服務器最後一道加密鎖被暴力破解時反饋的指令流殘影——那是他的榮耀勳章。
就在這時,褲兜裏用來接單的手機猝然爆發出刺耳的噪音和一串誇張的提示音: “【XX速送】叮咚!您有新的外賣訂單啦!目標地址:‘南川大學三食堂側門奶茶店’取杯裝芒果冰沙……”
如同一聲極其不合時宜的喪鍾!那極其響亮的提示聲,在雨夜寂靜的校門口,在距離不足二十米外的法學院大樓保衛處值班室窗下,顯得如此突兀而驚天動地!
陳明渾身的血液瞬間冷透了!
大腦一片空白,仿佛被那鈴聲敲碎了天靈蓋。他像個驚恐的提線木偶,“噌”地一下直接從電動車上蹦了起來,冰冷的雨點狠狠砸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幾乎是本能的,他右手猛地把那台正在進行非法入侵的手機塞進雨衣下潮溼的褲子口袋深處,動作慌亂又笨拙。左手則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飛快地掏出那部接單手機,手指帶着顫抖,想要立刻按掉這該死的鈴聲,汗水(或雨水)立刻讓他的指腹在光滑的屏幕上打滑,那刺耳的“叮咚~”聲,如同不散的冤魂,還在持續嘶鳴。
他的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撞擊,幾乎要掙脫束縛跳出來。完了!這個想法如同冰錐,瞬間貫穿了他。
“誰?幹什麼的?!”
一聲嚴厲的喝問撕裂雨幕,帶着校園安保特有的警惕和不容置疑。兩道強光電筒的光柱如同探照燈瞬間刺來,精準地鎖定了梧桐樹下這個倉皇的身影。光芒如此刺眼,陳明下意識地用手臂擋在眼前,透過雨衣的縫隙,他瞥見兩名穿着藏藍色制服的保安正快步朝他走來。
恐慌如同潮水將他淹沒,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逃?電動自行車在這裏像個巨大的累贅。解釋?深夜暴雨天,一個送外賣的渾身溼透地蹲在法學院門口,旁邊還停着沒送出去的單,行爲鬼祟……
“送…送外賣的!不小心摁到了,吵到你們了對不起!”陳明竭盡全力擠出聲音,試圖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正常一點,但那裏面無法控制的細微顫抖出賣了他。
“送外賣的?”爲首的保安個頭很高,國字臉,眉頭擰得死緊,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半夜下暴雨還送?什麼單?給誰送的?”
強光毫不客氣地掃過他車頭上的外賣箱,清晰地照射着箱子側面那個醒目的標記——“蘇雨晴”。
陳明喉嚨發緊,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扼住。“法…法學院的一個學生。剛剛準備打電話讓她下來取……”
“蘇雨晴?”另一個年輕點的保安似乎對這個名字有印象,語氣更加懷疑。“那怎麼蹲在這兒不送?還鬼鬼祟祟的?手機剛才什麼聲音?”
“我……我……”陳明張口結舌,大腦飛速旋轉着尋找合理的借口,但極度的緊張讓他思維短路,“我車…車子剛才好像有點小毛病,想檢查一下……”這個理由蒼白得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服。
高個子保安眼神銳利得像鷹一樣,緊緊盯着陳明插在褲口袋裏那只僵硬不自然的右手。“把你口袋裏的手機拿出來!”他的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對講機上。
陳明的心沉到了谷底。口袋裏那部熱的發燙的存在此刻如同一個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戰栗。那裏面的證據是鐵證如山!只要一檢查,他這輩子就徹底毀了!
2. 敢做就能贏! 3. 突破虛擬局限!
墨染的鐵律像瘋子一樣在他腦子裏尖嘯。一股被逼到絕路的、混合着底層爬蟲常年累積的自卑與不忿的瘋狂,猛地竄上腦門。他臉上混雜着雨水、汗水和無法形容的扭曲表情,身體卻爆發出被追捕困獸般的孤勇,猛地後退一步,右手更緊地攥着口袋裏的那部罪證手機——
“跟你們沒關系!”他用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幾乎是歇斯底裏的聲音吼道,同時試圖側身繞過他們,“我送完就走!”
然而,太晚了。他的反應太過異常。保安豐富的經驗和天生的警惕被徹底激活了。高個子保安毫不猶豫地拔出對講機:“監控室!法學院西門!有個可疑外賣員!可能要逃走!請求支援!他……” 他的話還沒喊完,異變陡生!
法學院明亮的大廳裏忽然爆發出一陣輕微的喧譁和急促的腳步聲。考試結束了。
一個清麗的身影逆着散場的人流,緩緩步出寬敞明亮的玻璃門。她撐着一把素雅的白色透明傘,懷裏依舊抱着厚厚的書籍,步履沉靜,即使剛經歷過緊張的考試,眉眼間也只帶着一絲淡淡的思索和疲憊,絲毫沒有周圍的喧鬧浮躁。夜雨將校園暈染成朦朧的背景,唯獨她像一株濯清漣而不妖的蓮,帶着遺世獨立的清冷氣質。
蘇雨晴。 她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不遠處陰影和強光燈下的激烈對峙。
而就在這一刻,陳明下意識地向光明的源頭望了過去。那一眼,帶着絕望邊緣的卑微乞求,帶着一個塵埃仰望雲端月光的極致渴望。他看到她的目光似乎無意間掃過這邊混亂的場面,秀氣的眉梢極其輕微地蹙了一下,眼神裏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與抗拒?如同看到了路邊不該出現的一灘髒污積水,本能地想繞開。
就是這轉瞬即逝的一瞥,那目光中的清冷和距離感,比保安的斥責強大百倍,瞬間刺穿了陳明僅存的一點搖搖欲墜的僞裝和虛張聲勢。
他身體裏那股驟然爆發的、夾雜着恐懼和不屈的“敢做”的狂氣,被那清冷的月亮般的一瞥徹底凍結、擊碎。一種比雨水更冷的寒意,從骨髓深處蔓延開來,凍結了他所有的神經末梢。
“就是他!” 伴隨着尖銳的、撕裂雨夜的警報聲驟然響起,幾道來自不同方向的強光狠狠聚焦在陳明慘白的臉上。一輛閃爍着紅藍光芒的校園巡邏車疾馳而至,輪胎碾壓積水發出刺耳的嘶鳴,瞬間堵死了去路。兩名保安如同猛虎撲食,一左一右閃電般抓住了他的胳膊。那力量粗暴、冰冷、不容抗拒,擰得他關節生疼。 “抓住他!帶到保衛處!” “老實點!你跑不了!” 冰冷的喝令和鐵鉗般的手掌同時落下。溼漉的雨衣被大力拉扯,肩膀和手臂傳來清晰的鈍痛。口袋裏的罪證手機被其中一個保安粗暴地伸手掏了出來。屏幕的微光在強光照射下顯得無比刺眼。
陳明放棄了掙扎。 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的蛇,所有的力氣瞬間泄盡。他甚至沒有去看那些抓住他的保安的臉,視線被雨水糊得只剩下模糊的光斑,意識卻固執地飄向那扇依舊明亮的玻璃門。那裏,蘇雨晴撐着白傘的身影並未停留,她甚至沒有回頭多看一秒,清冷的身影如同投入黑暗畫布的完美剪影,在紛亂的雨腳和警燈的閃耀中,從容地走向遠處的宿舍樓方向,仿佛一切嘈雜都與她無關。
雨水流過他的嘴角,微鹹,帶着鐵鏽味。不知是雨水,還是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那份沒送出去的芋圓波波奶茶,在混亂中被猛地一晃,從外賣箱裏滾落,“啪嗒”一聲摔在冰冷的、反射着詭異燈光的路面污水裏,粉色的液體濺出一小朵頹敗的花。甜膩的氣息迅速被雨水的腥氣吞沒。 塵埃中的“神”,在試圖仰望月光的瞬間,被更強大的力量狠狠拍回泥濘的現實。他努力伸出沾滿泥濘的指尖,離那純淨的光亮只差毫厘,卻終究隔着整個世界的鴻溝。
(二) 白熾燈下的審判與失控的碎片
保衛處的房間燈光慘白。白熾燈泡懸在高高的天花板下,散發出一種無菌室般的冷漠光輝,照亮了空氣中飄浮的細微塵埃。一切都顯得那麼清晰,清晰得令人窒息。牆壁是最普通也最壓抑的白色塗料,一張掉漆的舊鋼管制成的桌子,幾把吱呀作響的折疊椅子,牆上掛着“校園安全規章制度”和帶有南大校徽的標志。
陳明被按坐在一張冰冷的金屬椅子上,溼透的雨衣已經被扯掉,露出下面同樣溼透的廉價T恤,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他過分瘦削的肩膀線條。皮膚因爲寒冷和巨大的驚嚇開始不受控制地細微顫抖,帶來一陣陣雞皮疙瘩和輕微的牙關磕碰聲。他低着頭,黑發溼漉漉地貼在額前,水流順着發梢滴落在光滑的水泥地面上,發出細微但清晰的“嗒…嗒…”聲,如同他行將停止的心跳的倒計時。
兩個保安,包括那個高個子的隊長和年輕保安,此刻換上了一副如臨大敵的肅穆表情,像兩道冰冷的鐵閘,一左一右立在門口內側。那部作爲罪證的手機——一台屏幕碎裂過無數次、傷痕累累的舊智能手機——此刻正靜靜地躺在冰冷的金屬桌面上,就在陳明低垂的腦袋視線前方。 桌子對面,坐着保衛處的處長。一個四十多歲,身材微微發福但目光銳利如鷹的中年男人,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只有公事公辦的冰冷和一種洞察一切的審視。他旁邊還站着一個西裝革履、夾着一副金絲眼鏡、表情同樣嚴肅的男人,胸前別着“法學院”的工牌。
一片近乎凝固的死寂裏,只有溼衣服上的水滴砸落地面的聲音格外刺耳。
“陳明?”保衛處處長翻看着一張剛從電腦裏打印出來的信息登記表,上面有陳明身份證上的照片和信息,還有他所屬外賣平台的注冊信息。“XX平台注冊騎手?”他的聲音不高,但在絕對安靜的環境裏,每個字都像冰珠砸在石板上。
陳明的喉嚨痙攣了一下,艱難地發出一個幾乎無法分辨的:“是……”
“說說吧。”處長身體微微前傾,壓迫感瞬間增強。“大半夜,下暴雨,不送你的外賣,在我們法學院門口,用那玩意兒”,他用下巴隨意地指了指桌上的舊手機,“幹什麼呢?”
房間裏,幾道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牢牢鎖定在他身上,試圖剖析他內心深處最陰暗的角落。空氣中充滿了無形的壓力,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我……我的車子壞了……想找個沒雨的地方看看……”陳明聽到自己虛弱的聲音在蒼白空曠的房間裏回蕩,像一個拙劣的笑話。他的右手手指在冰冷堅硬的大腿上神經質般地蜷縮、鬆開,指甲用力摳進布料深處,試圖通過一點自虐性的疼痛來對抗那幾乎要將他碾碎的恐懼。
“車子壞了?看手機?”處長的嘴角勾起一個極其諷刺的弧度,帶着洞悉一切的冰冷洞察力。“那你口袋裏這部手機,”他從桌上的檔案袋裏輕輕拈起那張記錄了從陳明手機初步檢查信息的A4紙,發出輕微的“譁啦”聲,“爲什麼上面有試圖刪除記錄殘留的數據包,還連接着我們法學院內部服務器的信號?需要我讓信息技術中心的人現在過來,現場解開你設置的加密,看看裏面到底藏了什麼見不得光的東西嗎?”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嚴厲得不容置疑。“你是自己說清楚,還是等網警進來,按非法入侵計算機網絡信息系統罪給你立案?!” “非法入侵計算機網絡信息系統罪”這幾個冰冷的法律名詞如同沉重的法槌,狠狠地、精準地砸在陳明脆弱的神經上!
一瞬間,冰冷的現實將他徹底淹沒。網警!立案!這些詞匯代表着完全超出他可控範圍的強大力量,代表着冰冷的鐐銬和人生的徹底顛覆。他知道,在技術力量面前,他這種野路子的“技巧”根本不堪一擊。墨染的傳奇只存在於地下論壇的傳說裏,現實世界的鐵壁,足以輕易碾碎他這只藏在數字縫隙裏的可憐蟲。奶奶布滿皺紋的臉龐、那個搖搖欲墜的老舊平房、那三枚奶奶視若珍寶的黃銅色空彈殼(那是她唯一的念想,藏在那個掉了漆的紅漆木盒最底層)……這些畫面瘋狂地涌入腦海,然後被絕望的風暴撕扯成碎片。
他猛地抬起頭!像一頭絕望中呲出獠牙的困獸,眼睛布滿血絲,瞳孔因爲巨大的恐懼和對某種東西頑固的執念而劇烈收縮着!汗水混合着冷冰冰的雨水貼在他的臉頰兩側,嘴唇已經咬破,滲出血絲,在唇邊留下猩紅刺目的痕跡。
“我做了什麼?!”他失控般嘶吼起來,聲音刺耳幹澀,帶着被徹底逼到絕境的瘋狂,完全無視了坐在對面那兩個代表着秩序和權力的面孔。“我努力!我拼命!我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我他媽像條狗一樣爬行在這座城市最底層的爛泥裏!就爲了活下去!爲了讓把我養大的奶奶能多吃點藥!能過幾天不那麼苦的日子!”
眼淚混雜着不知道是雨還是別的什麼液體猛地沖出了眼眶,滾燙地流下。強烈的羞憤和被現實碾碎的痛楚讓他失去理智。
“憑什麼?!你們告訴我憑什麼!”他的身體因爲激烈的情緒而劇烈顫抖,死死盯着桌子對面的人,聲音像是從破風箱裏擠出來的絕望嗚咽,卻又帶着一種孤注一擲的殘忍自毀快感。“憑什麼有的人生下來就含着金湯匙?坐在舒服明亮的教室裏,只需要背背書就能前途光明?像我這樣的人拼命掙扎一輩子也看不到頂點的一絲光?連……”他幾乎要脫口而出那個名字,卻在最後關頭死死咬住,牙齒深深嵌入下唇,血腥味在口腔蔓延,“……連一點微不足道的注視都得不到?!你們告訴我這他媽憑什麼!”
他像個瘋子一樣指着桌上那台摔裂了屏幕邊緣的鐵證手機,聲音陡然尖利高昂:“對!你們抓到了!我是黑進了系統!我就是那個你們看不起的、肮髒的老鼠!那又怎麼樣?!你們那引以爲傲的系統就是個到處漏風的破篩子!‘沒有絕對安全的系統’!懂嗎?!連我這個在爛泥裏自學了幾天敲鍵盤的人都能摸進去!這算個狗屁安全!”
整個房間,除了他如受傷野獸般的狂哮和壓抑不住的粗重喘息聲,再無其他聲響。兩個保安的身體明顯繃緊了,處長眼神銳利如針,那個法學院的老師則是一臉震驚和厭惡,仿佛在看一個不可理喻的、徹底無可救藥的瘋子。
陳明的胸膛劇烈起伏,臉上肌肉猙獰地扭在一起,淚水模糊了慘白的燈光。他猛地側過頭,不再看任何人,死死盯住那慘白牆體上剝落的一小塊牆皮。那個空洞仿佛也在張着嘴嘲笑他。一股前所未有的、龐大的、能將人徹底壓垮的羞恥感混合着巨大的失敗感,如同冰冷的海嘯,徹底吞噬了他之前因技術得手而帶來的短暫畸形快感。所有僞裝的倔強、所有的野心和不忿,在這冰冷的審判室裏,最終都顯露出其最脆弱、最不堪一擊的本質——他依舊只是那個被鎖鏈捆在牆角陰影裏的,無望的塵埃。那聲尖叫暴露了他內心的絕望和無助。
處長等他歇斯底裏的爆發稍微平息了一點,才冷冷地開口,聲音如同冰冷的鐵塊砸在地板上: “無能狂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你的生活困境不是你犯罪的理由。你的動機和你所掌握的那些所謂的‘知識’,只能證明你這人更無恥、更危險。你觸犯了法律,侵犯了學校和其他師生的權益,等待你的是法律的制裁。” 他不再看陳明那張扭曲絕望的臉,“報警吧。” “等網警來處理。”他疲憊又厭惡地揮了揮手,對旁邊的安保隊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