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有些相遇,像夏天突如其來的雷陣雨,你沒帶傘,卻甘願淋溼。

大二那年的夏天來得格外早,五月剛過,空氣就被曬得發燙。校園裏的香樟樹把影子拉得老長,蟬鳴從樹椏間滾下來,砸在發燙的水泥地上,濺起一片聒噪的熱浪。我抱着剛從食堂搶來的冰鎮綠豆湯,踩着拖鞋往圖書館跑,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再晚點,三樓靠窗的老位置就要被人占了。

圖書館的空調總是開得很足,一進門就有股混合着舊書和冷氣的味道撲面而來,把滿身的熱氣瞬間澆滅。我熟門熟路地往三樓走,樓梯轉角處的飲水機“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幾個低年級的學生抱着書匆匆經過,帆布鞋在水磨石地面上擦出輕響。

三樓靠窗的位置是我們仨的秘密基地。蘇晚喜歡那裏的陽光,林一辰喜歡那裏的蘇晚,而我喜歡看他們倆明明在意卻故作鎮定的樣子。那天我到的時候,蘇晚已經坐在老位置了。

她穿了條洗得發白的棉布裙子,裙擺上有細小的碎花,是去年夏天在學校跳蚤市場淘來的。陽光從老式木窗斜斜地照進來,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切割出一塊明亮的光斑,剛好落在她攤開的《小王子》上。她手裏捏着支 HB 鉛筆,筆尖懸在扉頁上方,手指纖細,指甲修剪得幹幹淨淨,透着淡淡的粉色。

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把綠豆湯放在她手邊。她沒抬頭,睫毛在眼瞼下方投出一小片陰影,像停着兩只安靜的蝴蝶,翅膀隨着呼吸輕輕顫動。“剛從食堂搶的,還冰着。”我說着拉開椅子坐下,餘光瞥見她扉頁上已經畫了個小小的狐狸,線條軟乎乎的,尾巴翹得老高。

“謝啦。”她終於抬起頭,眼睛亮閃閃的,像盛着碎光,“你看我畫的狐狸,像不像書裏那只?”

我湊過去看,鉛筆線條還帶着點猶豫,卻把狐狸的溫順畫得很傳神。“比書裏的可愛。”我剛說完,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着是“譁啦”一聲巨響,像是有什麼重物砸在了地上。

蘇晚的蝴蝶睫毛猛地一顫,手裏的鉛筆“嗒”地掉在桌子上。我回頭一看,只見一個高個子男生正手忙腳亂地蹲在地上撿書,懷裏抱着的一摞建築史畫冊散了一地,其中一本精裝的《世界建築簡史》不偏不倚地撞在蘇晚的桌角,封面的燙金字在陽光下晃眼。

是林一辰。建築系出了名的冒失鬼,也是我從小玩到大的死黨。他今天穿了件白色 T 恤,被陽光曬得有點發黃,額頭上還掛着汗珠,頭發亂糟糟的,像剛從工地上跑回來。他一邊撿書一邊念叨:“完了完了,這可是系裏借的珍藏版……”

“林一辰?你怎麼在這兒?”我忍不住喊他。

他猛地抬頭,看見我時眼睛一亮,隨即又瞥見旁邊的蘇晚,臉頰“唰”地紅了。“白、白若塵?你也在啊。”他撓了撓頭,聲音都有點發飄,“我……我來借本畫冊,研究一下古典建築的美學結構。”

我差點笑出聲。這家夥昨天還在籃球場上跟我說,這輩子最煩的就是看字比圖多的書,今天居然跑來中文系的圖書區研究“美學結構”?

蘇晚已經彎腰撿起了腳邊的一本莫奈畫冊,封面是《睡蓮》,被陽光曬得有點發燙。她把畫冊遞過去,指尖不經意間碰到了林一辰的手,兩人像被燙到似的同時縮回了手。林一辰的耳朵紅得快要滴血,蘇晚則飛快地低下頭,手指絞着棉布裙子的衣角。

“對不起對不起!”林一辰接過畫冊,聲音裏帶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還夾雜着點慌亂,“我沒看路,是不是嚇到你了?”

蘇晚搖搖頭,聲音輕得像羽毛飄在水面上:“沒關系。”她的頭發垂下來,遮住了小半張臉,只能看見她緊抿着的嘴唇,帶着點粉色。

林一辰抱着撿好的書,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眼睛卻忍不住往蘇晚那邊瞟。他的目光落在蘇晚攤開的《小王子》上,又飛快地移開,最後落在我身上,像是在求助。我假裝沒看見,低頭去撿蘇晚掉在地上的鉛筆。

“那個……我叫林一辰,建築系大二的。”他頓了頓,像是鼓足了勇氣,“你呢?”

蘇晚的肩膀輕輕動了動,過了好一會兒才小聲說:“蘇晚,中文系的。”說完就低下頭,手指在《小王子》的封面上反復摩挲,卻沒再動筆。

林一辰還想說什麼,管理員阿姨拿着雞毛撣子從書架後走出來,皺着眉“噓”了一聲:“圖書館裏安靜點!要聊天出去聊!”

他嚇得立刻閉了嘴,抱着書躡手躡腳地往後退,經過蘇晚桌子時,不知從哪兒摸出一顆大白兔奶糖,飛快地放在蘇晚的書旁邊,然後像做賊似的溜了,連掉在地上的橡皮都忘了撿。

我看着那顆用透明糖紙包着的奶糖,在陽光下閃着亮晶晶的光,和蘇晚素淨的書本放在一起,有種說不出的可愛。蘇晚盯着糖看了足足有五分鍾,手指在糖紙邊緣碰了又碰,最後像是下定了決心,小心翼翼地把糖放進了帆布包的側袋裏,拉鏈拉得輕輕的,生怕弄出聲音。

那天下午,蘇晚再也沒動過畫筆。她把《小王子》翻到第 21 頁,那裏畫着小王子和狐狸的對話,看一會兒就抬頭望向窗外,陽光透過香樟樹葉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斑,嘴角好像有若有若無的笑意。我假裝做題,餘光卻一直留意着她,心裏偷偷樂:林一辰這小子,運氣還真不錯。

傍晚離開圖書館時,夕陽把天空染成了橘紅色。蘇晚走在我旁邊,腳步輕快得像踩着風。路過操場時,正好看見林一辰和幾個男生在打籃球,他穿着溼透的 T 恤,在球場上跑來跑去,投籃的姿勢卻有點心不在焉。

“那是你朋友?”蘇晚忽然問,眼睛望着球場的方向。

“嗯,發小,叫林一辰。”我故意說,“他人挺好的,就是有點冒失,你別往心裏去。”

蘇晚搖搖頭,從帆布包裏摸出那顆大白兔奶糖,在夕陽下轉了轉,糖紙反射出細碎的光。“他好像……挺可愛的。”她說完就飛快地把糖塞回包裏,臉頰紅撲撲的,像被夕陽染透了。

那天晚上,林一辰在微信上瘋狂轟炸我。【白若塵!我今天表現怎麼樣?是不是特別沉穩?】【她是不是覺得我很冒失?】【那本莫奈畫冊她好像很喜歡,我明天要不要再借本送她?】【你說她喜歡吃什麼口味的糖?我明天再去買幾盒!】

我回了個“滾”,然後把蘇晚說他“可愛”的話截圖發了過去。沒過兩秒,他就打來了電話,聲音激動得像中了獎:“真的?她真這麼說?!白若塵,我就知道我魅力不減當年!”

“你少臭美。”我靠在陽台上,聽着遠處的蟬鳴,“人家是說你冒失得可愛,不是誇你帥。”

“那也是可愛!”他在電話那頭傻笑,“我明天就去圖書館等她,說我來還畫冊,順便……問問她莫奈的睡蓮是不是比貝聿銘的玻璃金字塔好看。”

“你可別丟人現眼了。”我笑着掛了電話,抬頭看見月亮已經升了起來,掛在香樟樹上,像一塊被擦亮的銀幣。

從那天起,圖書館三樓靠窗的位置成了我們三個的固定據點。蘇晚還是老樣子,抱着書安安靜靜地坐一下午,偶爾在本子上畫點小東西;林一辰則每天換着花樣找借口出現,今天說要研究“建築與文學的關聯性”,明天說“借本詩集找找靈感”,實際上眼睛總黏在蘇晚身上;而我,成了他們倆之間的“空氣調解員”,順便見證着一場兵荒馬亂又甜得發膩的暗戀。

林一辰的“偶遇”技巧實在算不上高明。他會故意在蘇晚常去的書架前徘徊,假裝找書,結果把《唐詩宋詞選》當成《建築力學》抽了出來;他會在食堂排隊時“恰好”排在我們後面,然後端着餐盤坐到我們對面,明明不愛吃青菜,卻硬說“多吃蔬菜對設計圖紙有好處”;他甚至跑去學折紙,折了只歪歪扭扭的紙飛機,趁蘇晚不注意塞進她的書裏,結果飛機翅膀掉了一個,被管理員阿姨當場抓包。

蘇晚總是很安靜地配合他的“表演”。他遞來的折紙飛機,她會小心翼翼地夾在書裏;他說不好吃的青菜,她會默默夾到自己碗裏;他借故留下的畫冊,她會認真地翻看,第二天還給他時,在扉頁上畫個小小的笑臉。

有一次,蘇晚帶了自己烤的曲奇餅幹,用玻璃罐子裝着,上面還系了根薄荷綠的絲帶。她剛把罐子放在桌上,林一辰就湊過來說:“我幫你嚐嚐甜度夠不夠!”說着就伸手去拿,結果手一抖,餅幹撒了半桌。

他手忙腳亂地去撿,結果被餅幹屑嗆到,咳嗽得滿臉通紅。蘇晚趕緊遞給他紙巾,又倒了杯溫水給他,慌亂中卻打翻了水杯,水“譁啦”一聲灑了林一辰一褲子。我在旁邊笑得直不起腰,看着林一辰一邊咳嗽一邊說“沒事沒事”,蘇晚則拿着紙巾在他褲子上胡亂擦,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們交疊的手上,暖融融的,像裹了層蜂蜜。

“你看你,”蘇晚嗔怪道,聲音裏卻帶着笑意,“吃個餅幹都這麼冒失。”

林一辰抬起頭,正好對上她的眼睛,兩個人都愣住了。陽光在蘇晚的睫毛上跳躍,林一辰的咳嗽聲戛然而止,嘴角還沾着點餅幹屑。那一刻,圖書館裏的翻書聲、窗外的蟬鳴聲、遠處的腳步聲都好像消失了,只剩下他們之間流淌的、帶着餅幹甜味的沉默。

我識趣地低下頭,假裝研究窗外的香樟樹,心裏卻在想:這倆貨,總算有點進展了。

從那以後,他們的互動變得更自然了。林一辰會帶冰鎮的汽水給蘇晚,蘇晚則會把自己寫的詩抄在信紙上給林一辰看;林一辰在籃球場上打球時,蘇晚會坐在看台上給他遞水,眼睛亮晶晶的;蘇晚在文學社辦活動時,林一辰會跑去幫忙搬桌子,雖然總是笨手笨腳地磕到腿。

有一次,學校舉辦露天電影展,放的是《羅馬假日》。林一辰提前三天就去占位置,搬了兩個小馬扎,還買了一大袋零食。那天晚上有點風,蘇晚穿的裙子有點薄,看到一半就開始發抖。林一辰猶豫了半天,終於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披在她身上,外套上還帶着他身上的陽光味和淡淡的洗衣粉味。

蘇晚沒說話,只是往他身邊靠了靠。我坐在他們旁邊,看着銀幕上的安妮公主和派克在許願池邊許願,又看看身邊的兩個人,男生的耳朵紅得發亮,女生的頭發被風吹得拂過男生的手臂,心裏忽然覺得,青春裏最美好的事,大概就是這樣不動聲色的靠近吧。

電影散場後,我們沿着校園小路往宿舍走。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又疊在一起。林一辰忽然說:“蘇晚,你知道嗎?我第一次在圖書館看到你,就覺得你特別像書裏走出來的人。”

蘇晚停下腳步,回頭看他,眼睛在路燈下閃着光:“像什麼書裏的人?”

“像……像《小王子》裏的玫瑰。”林一辰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安靜又幹淨,還帶着點刺。”

蘇晚“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月光落在她的笑臉上,像撒了層碎銀。“那你就是那只笨狐狸。”她說,“明明想靠近,卻總找些奇怪的借口。”

林一辰也笑了,露出兩顆小虎牙,在月光下亮晶晶的。“那……狐狸可以請玫瑰明天去圖書館嗎?我借了本新的畫冊,裏面有好多好看的教堂穹頂,據說和《小王子》裏的星球很像。”

“好啊。”蘇晚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鑽進了我們耳朵裏。

我走在他們後面,看着林一辰偷偷比了個勝利的手勢,蘇晚則低下頭,嘴角藏不住的笑意。晚風帶着香樟樹的味道吹過來,蟬鳴不知什麼時候變得溫柔了,連路燈的光都好像比平時更暖了些。

那個夏天好像格外長,長到足夠我們把圖書館的每一個角落都逛遍,長到足夠林一辰把蘇晚喜歡的薄荷糖口味記全,長到足夠蘇晚把林一辰冒失的瞬間都畫進畫冊裏。我們總以爲,這樣的夏天會一直持續下去,蟬鳴不會停,陽光不會變,喜歡的人會一直在身邊。

我們不知道,青春裏的相遇往往像夏天的雷陣雨,來得猝不及防,帶着滾燙的溫度和噼裏啪啦的心跳,卻也可能在某個瞬間戛然而止,只留下被淋溼的記憶和隱隱的悸動。

但至少在那個夏天,在圖書館三樓靠窗的位置,在灑滿陽光的書桌前,在帶着餅幹屑的沉默裏,在露天電影的月光下,所有的一切都剛剛好。林一辰的冒失裏藏着歡喜,蘇晚的安靜裏藏着心動,而我,藏着見證這一切的、滿滿的幸福感。

後來很多個夏天,我總會想起那個午後。陽光穿過香樟樹葉,在書頁上投下斑駁的光斑,舊書的油墨味混着淡淡的薄荷香,少年笨拙地放下一顆大白兔奶糖,少女小心翼翼地把它藏進帆布包,指尖的溫度好像還停留在空氣裏。

那是林一辰和蘇晚故事的開始,也是我們仨最珍貴的夏天。

後來我才明白,有些相遇真的不需要準備,就像雷陣雨總會在悶熱的午後降臨,帶着突如其來的驚喜和慌亂。圖書館的光斑會移動,大白兔奶糖會融化,但那個夏天裏,少年的臉紅、少女的微笑、還有我們仨並肩坐在陽光下的影子,卻永遠停留在了記憶裏,帶着舊書的香氣和蟬鳴的餘溫。林一辰和蘇晚的故事,就這樣在漫長的夏日裏,慢慢鋪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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