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痛像是有把鈍鋸在太陽穴裏反復拉扯,我掙扎着睜開眼時,首先撞進鼻腔的是股嗆人的煙火氣,混着潮溼的黴味,把出租屋那點外賣盒子的餿味沖得一幹二淨。
“醒了?”
一個粗啞的嗓音在耳邊響起,我偏過頭,看見個絡腮胡壯漢蹲在床邊,手裏攥着塊黑乎乎的東西,看質地像是……生肉?他見我瞪着眼不說話,咧嘴笑了,露出兩排泛黃的牙:“命挺硬,從鷹嘴崖滾下去,腦袋磕在石頭上,居然沒死透。”
鷹嘴崖?
我想開口問這是哪兒,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只能發出“嗬嗬”的氣音。壯漢見狀,從旁邊陶罐裏舀了勺水,粗魯地往我嘴裏灌。涼水嗆得我劇烈咳嗽,也總算讓混沌的腦子清明了些。
我這才看清自己躺的地方——不是醫院的病床,是鋪着幹草的木板,身下硌得骨頭生疼。身上蓋的是塊灰撲撲的獸皮,腥氣直沖腦門。再看四周,低矮的土坯牆,屋頂是熏得發黑的茅草,牆角堆着些弓箭和獸骨,活像個 primitive 部落的窩棚。
這不是我的身體。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我就猛地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心和指節處結着層厚厚的老繭,虎口有道猙獰的疤痕,像是被什麼猛獸抓過。我試着動了動手指,那雙手卻比我想象中靈活,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指腹下草席的紋路。
“水……”我終於擠出個音節,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
壯漢又灌了我半罐水,才甕聲甕氣地說:“星九躍,你小子可算能出聲了。昨天把你拖回來時,阿禾那丫頭哭得跟喪了考妣似的,還以爲你要交代在山裏。”
星九躍?
這名字像根燒紅的針,猛地扎進記憶深處。我記得自己明明叫林硯,是個在格子間裏熬到凌晨三點的社畜,過馬路時被輛闖紅燈的貨車撞飛……然後就是一片滾燙的黑暗。
怎麼一睜眼,就成了“星九躍”?
我掙扎着想坐起來,卻被壯漢按住肩膀:“躺着!你腦門上那口子剛止了血,再折騰又得裂開。”他指了指我額頭,我伸手一摸,果然纏着圈麻布,沾着黏糊糊的血痂。
“這是……哪兒?”我咬着牙問,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
“黑石嶺啊。”壯漢一臉莫名其妙,“你小子摔傻了?咱獵戶部落在這兒住了三代,你還能不知道?”
黑石嶺……獵戶部落……
這些詞陌生又刺眼,我猛地掀開獸皮,低頭看向自己的腿。褲管是粗麻布的,膝蓋處打着補丁,小腿上布滿了蚊蟲叮咬的疤痕和細小的劃傷,肌肉線條緊實得像是常年奔走在山野裏。
這絕對不是我那條在辦公室坐得發軟的腿。
“我……”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問他這裏是公元多少年?問他知不知道互聯網和智能手機?怕不是要被當成真的瘋子。
壯漢見我臉色煞白,忽然嘆了口氣:“也是,鷹嘴崖那地方邪乎,前年二柱他哥就是在那兒摔斷了腿。你能撿回條命就不錯,記不清就記不清吧,養好了再說。”他把手裏的生肉往我面前遞了遞,“剛剝的鹿肉,嚼點補補。”
生肉?
我胃裏一陣翻江倒海,連忙偏過頭:“不……不用。”
“矯情。”壯漢撇撇嘴,把肉扔回陶罐,“等會兒讓阿禾給你煮點肉粥。我先去山裏看看昨天設的套,有沒有野物上鉤。”他起身時,腰間的青銅刀“哐當”撞在木桌腿上,那聲音讓我莫名一凜。
門被拉開時,一陣冷風卷着鬆針灌進來,夾雜着遠處隱約的獸吼。我盯着門口那片晃動的光影,忽然意識到一個讓我渾身發冷的事實——
林硯已經死了,死在那個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
現在活着的,是這個叫星九躍的獵戶。而我,一個二十一世紀的社畜,不知怎麼就鑽進了這具滿是傷痕的軀殼裏,困在了這片蒼茫的黑石嶺。
手背上忽然傳來一陣癢意,我低頭看去,只見虎口那道疤痕不知何時泛起了紅,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從皮肉裏鑽出來。
門外的風更緊了,吹得茅草屋頂“沙沙”作響,像無數只眼睛在黑暗裏窺視。我攥緊了那雙手——不,是星九躍的手,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
活下去。
這個念頭毫無預兆地冒出來,帶着股原始的狠勁。不管這裏是哪兒,不管這身體是誰的,我總得先活下去。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緊接着,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姐夫!姐夫醒了沒?”
姐夫?
我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個梳着雙丫髻的姑娘掀簾進來,手裏端着個陶碗,看到我睜着眼,眼睛瞬間亮了:“哥!你醒了!”
她約莫十五六歲,穿着靛藍粗布裙,臉蛋凍得通紅,鼻尖還沾着點泥。見我盯着她看,忽然紅了臉,把陶碗往桌上一放:“我……我去叫小玉姐姐,她昨天守了你一夜呢!”
小玉姐姐?
又是一個陌生的名字。我看着姑娘轉身跑出去的背影,腦門上的傷口忽然抽痛了一下,像是有什麼碎片要從記憶深處鑽出來。
不等我細想,門口又傳來一陣輕柔的腳步聲。一個穿着素色布裙的女子走了進來,手裏還拿着塊幹淨的麻布。她看到我時,腳步頓了頓,眼眶瞬間就紅了,卻沒說話,只是快步走到床邊,拿起桌上的陶碗,舀了勺粥遞到我嘴邊。
“慢點喝。”她的聲音很輕,像山澗的泉水,“阿禾熬的,放了點野麥。”
我順着她的手看去,這女子約莫十八九歲,眉眼清秀,額前留着碎發,鬢角別着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她的手指很細,指腹卻有層薄繭,像是常年做針線活或處理獸皮。
最讓我心頭一震的是,她看我的眼神——那裏面有擔心,有慶幸,還有種……難以言喻的親昵,像是對極親近的人。
“你是……”我艱難地開口。
她聞言,嘴角微微彎了彎,眼裏的紅意淡了些:“我是蒙小玉啊,相公。”
相公?!
我一口粥差點噴出來,瞪着她半天說不出話。這具身體不僅有個妹妹,居然還有個……娘子?
蒙小玉見我這副模樣,眼裏閃過一絲擔憂,伸手想探我的額頭:“是不是頭還疼?是不是……什麼都不記得了?”
她的指尖快要碰到我時,我下意識地偏了偏頭。她的手頓在半空,眼裏的光暗了暗,輕聲說:“沒關系,記不起來也沒關系。我會陪着你,慢慢想起來的。”
看着她落寞的神情,我忽然有些不忍。不管這“星九躍”和她是什麼關系,眼前這個女子,是真心在爲“我”擔心。
“我……”我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把那句“我不是星九躍”咽了回去。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承認自己是個“異類”,恐怕不是什麼明智之舉。
蒙小玉見我不說話,也沒再追問,只是一勺一勺地喂我喝粥。野麥的清香混着點肉味,意外地好喝。我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忽然覺得這具陌生的軀殼,似乎也不是那麼難接受。
至少,還有人在等他醒過來。
粥快喝完時,門外忽然傳來阿禾的聲音:“姐夫!小玉姐姐!族長讓我來問問,哥醒了沒?要是醒了,讓他好點了去趟部族祠堂,昨天那批過冬的獸皮,得他去清點呢!”
蒙小玉聞言,替我擦了擦嘴角:“你先歇着,我去跟族長說一聲,等你好點了再去。”
我看着她起身要走,鬼使神差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很涼,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的顫抖。
“我……”我想說“我去吧”,卻又怕露餡。
蒙小玉回頭看我,眼裏帶着疑惑。
就在這時,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個模糊的片段——火光,獸皮,還有一個女子的笑臉,也是這樣輕聲叫着“相公”。
我深吸一口氣,鬆開她的手,啞着嗓子說:“我沒事,等會兒……我自己去。”
不管怎樣,總得學着,做這個“星九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