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前夜,北風還沒來得及變得凜冽,便爲樂安城送來一場罕見大雪,雪中一行九人,皆是外地來客,個個身披鬥笠,身着墨色長衣,爲首之人是個面相並不隨和的小姑娘,剛一進城就盤下一間潦倒棺材鋪,取名“酆記”。鋪名起得“鬼氣森森”,但這買賣原本就跟死人沾邊,若是遵着老輩規律經營倒也無甚稀奇,偏她不講規矩,剛一進來就貢獻出無數談資。
“你們見過棺材鋪門口放爆竹的嗎?她第一天開張就點了六千響長鞭。”
“這算什麼,你們沒見她去“催命”呢。”
一群人坐在付記點心鋪裏議論她的種種,因爲沒遭遇過此類新鮮,神情雖多以荒誕爲主,仍有一兩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愜意混雜其中。
這棺材鋪的生意,本是極講究規矩的,行話裏叫“吃等閒”,等死人屍,吃活人飯,本身就帶“晦氣”,所以經營這類買賣的掌櫃都相當識趣,首要一點就是不能主動替自己“找活”,誰家有歲數大的,或是生了病的,都得避着走,絕對不能跑到人家裏面探頭,這叫“催命”。她倒好,專挑有老頭的家串門,城裏有位張員外害了咳疾,被她追問了四遍用不用棺材。
一人說完揚眉四顧,不忘拉上付記掌櫃付錦衾,連笑帶鬧的“搓火”。
“付公子,她那扇大門見天沒忌諱地對您開着,您就不想找她論論理?”
付記跟酆記對門而居,兩家鋪面只隔一條長街,過去棺材鋪還有一個說法,就是白天不開正門,只留偏門,省得給對門帶“晦氣”,晚上不掌燈籠,免得抬眼就見“白活”。
周轉在店裏倒茶的夥計折玉隨口接道,“您就別起這個哄了,我們掌櫃的還沒來得及湊這熱鬧呢。”
付錦衾前段時日出去會友,今日方歸,正靠坐在櫃台裏醒酒。長腿隨意搭在台面上,嘴角卻習慣性勾了勾。他那張臉是白玉雕琢的精細“物件”,長眉之下是雙時而深邃時而寡淡的風流眼,仿佛薄霧之下的遠山,深深淺淺地瞧不真切,又爲他添了幾分琢磨不透的況味。
“說晦氣也不算晦氣,老話裏不是有一見生財的說法嗎?棺材通財,想通了也挺合心意。”
鋪子裏有酒香,是他身上沾的離仙醉,這酒聽着雅致,實際極烈,他喝了許多也不見醉態,單是有些倦意。
衆人聽後拱手。
“要我說還是您大度,棺材鋪開正門,這不是直打對門生意嗎?但凡遇上個不講理的都得跟她沒完。”
“怎麼個沒完法,砸了鋪子還是趕了人走。”付錦衾接過折玉遞來的醒酒茶呷了一口,長睫密密實實蓋下來,復一抬眼,“都是一城街坊,看慣了也就罷了。”
他不愛在這些小事上計較,乜着眼,噙着笑,看不出厭煩,也瞧不出熱切,但他一貫有副傾聽的姿態,叫人覺得他與他們是同類,只是容色過分出色了些。
“說得也是,畢竟小姑娘嘛,還能真跟她置氣不成。就這一樣真是奇了,她不懂規矩,鋪子裏那幾號夥計也不懂?鬧成這樣也沒見有人攔她。”
話題再次回到棺材鋪身上,付錦衾沒再接茬,以手支頭,聽他們在那兒討論這些“不相幹”。
折玉見他似是倦極,悄無聲息命人攏了盆新火。
孟冬時節雖不似嚴月那般寒苦,到底飄了一城碎雪。付錦衾身上連件大氅都沒披,是穿着緞白蝠紋長袍回來的。碎雪在他身上熔成一團水汽,折玉怕他病了,又找由頭不給他們發工錢,一面用巾帕擦拭,一面叫人拿了件流雲灑金披風給他蓋上。
付錦衾不缺錢,但他有個毛病,舍不得給別人花錢,他那身從頭到腳都講究的料子,足夠換店裏夥計半年夥食,還是一到日子就懶得見他們,非得耗到衆人窮困潦倒再“大發慈悲”。
“我上回跟她走了個對臉。”
鋪子裏的內容仍在繼續,已經從酆記那位掌櫃做的荒誕事,延伸到了她的長相上。付錦衾在這些內容裏昏昏欲睡,又在昏沉裏不自覺地堆砌出一個人的樣貌來。
“她年紀看着不大,有張白蒼蒼的團子臉,中人身量,偏愛穿顏色濃烈的衣裳。”
“模樣生得其實挺好,就是長了雙狼目,挑着眼皮看人時,有副孤零零的凶相。”
衆人形容下的姜染,是樂安城裏特立獨行的一筆重墨,披着五彩斑斕的黑。而這些“顏色”雖然經過加工,卻並非全然名不副實,否則,單從傳聞中聽了個大概的付錦衾,不可能在她推開他店門的第一時間就認出她。
付記一到入夜便不再待客,一是晚上吃茶點的人不多,二是點心味道實在一般。
點心師傅劉大頭用盡畢生所學也只做到能吃的地步,便是今日下午座無虛席的好“場景”,也是因爲對門那位新來的掌櫃鬧的。
看客們總想借着說話的功夫,打量一番棺材鋪的近景,仿佛只有這樣,說出來的話才更爲真切。可惜這些人沒有眼福親見正主,她來的時辰太晚,是在夜裏梆子敲過三聲後,披星戴月地捂着腦門沖進來的。
“砰!”門從外向內被她推得大開,其中一扇門頁折了一個來回,被她一腳踹“張了嘴”。身後一行人隨她魚貫而入,不知她在哪兒惹的一身氣,頭也不回地說,“關門!”
底下人便迅速橫栓落鎖,輕車熟路地跟回自己家一樣。
付錦衾全程沒言語,維持着靠坐的姿勢,偏頭打量這些不速之客,若非尚且能在轉過來的人臉上看到尷尬和冒昧,差點以爲他們走反了鋪子。
“這位公子,我們... ...”她的人有男有女,有丫鬟有夥計,面對他的視線,似乎不知從何說起,急張拘諸地在屋子裏矗了半圈。
他們說不出來,付錦衾也沒詢問的意思,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歪着,眸色寧靜深遠,籠統地將視線扔在他們身上,是副無可無不可的狀態。
場面一度陷入僵持,其實深究下來,只有她帶進來的人不安,兩邊正主都挺不以爲意。
一個好整以暇,姿態閒適。一個不拘形跡,爲自己挑了張椅子。
“您先消消氣。”有丫鬟從旁勸她。她沒吭聲,海棠色鑲邊褶裙隨她坐下的動作,畫開一個斜向上的弧度,曲了一條腿踩着,左手搭在膝蓋上,另一只手接了丫鬟遞給她的帕子。
付錦衾注意到她帕子底下有顆大包,一看就是剛摔的,還混着一頭雪泥。
她注意到他的視線,捂着大包看回去,五官生得相當顯小,年紀卻猜不出來,十六七歲、亦或桃李之年,總有些少年老成的違和,眼風極凌厲,乜着眼看人時,有種離經叛道的乖張。
“酆記,姜染。”兩人對視片刻,她先開了口,言簡意賅的做了自我介紹。音色低沉,帶點小煙嗓。付錦衾有些意外的笑了,猜測她是跟人吵架吵啞的。
“付記掌櫃,付錦衾。”他頷首回了一禮。
鋪子裏燭火攏得並不亮,折玉做事謹慎,怕吵了他休息,特意將燭台放的極遠,單留一盞孤燈。她在淺淡燭火裏,視力一般地眯了眯眼,回了聲幸會。
“付公子,對不住,深夜叨擾,是我們唐突了。”有知禮的夥計從旁解釋,估計在嘴裏憋了好一會兒,找個由頭趕緊致歉。
付錦衾處之泰然的說無妨,向來善解人意。
姜染一看就沒有這方面的自覺,夥計致過歉了,便覺自己也致過了。扭回頭咬牙在腦門上蹭了幾下,擦幹血漬,立馬有丫鬟端着藥膏給她上藥。她也不矯情,仿佛很能忍疼,只是眼神相當不善,擁有着殺父仇人一般瞪向窗外。
鋪子裏之前攏過火盆,雖然北風頗寒也留着一扇半開的窗櫺,窗外是濃稠混沌的一闕濁夜,夜裏緊隨其後追來一行人影,和一只滿口利齒的獒狗。
狗對着棺材鋪狂吠,拽狗的人不遑多讓,徘徊在她門前跳腳罵街。
“姜染!你他爹的要是再敢來我家氣我爹,我就拆了你的鋪子,燒了你的棺材,放狗咬的你死無全屍!”
姜染瞳孔驟然收緊,撥開丫鬟就要與對方拼命,看了眼守在門口狂吠的狗,又在衆人勸說下坐了回去。她方才嚐試過跟狗打架,並不能占據上風。
外頭的人沒能守到她出門“對陣”,守着大門罵啞了嗓子便帶着人散了。鋪裏的人沒能出門“對陣”,氣得喉嚨口冒火,只能閉着眼“降溫”。兩個丫鬟爲她處置傷口,動作很熟練,包扎手法卻實在不敢恭維,幾根白布條在她們手裏交替纏繞,不知道動用了什麼思路,幾乎在姜染頭上纏出半個“帽子”,還在額心謹慎地打了一個死結。
她倒不在意自己是何形象,緩了一會兒,長出一口悶氣,主動對付錦衾道,“放狗追我,摔雪坑裏了。”
坑裏有石頭,她一頭撞進去,就摔出一顆大包。
他大致能想象出原委,思及方才罵街那人的身量和聲音,回應道,“又去張家賣棺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