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菌湯的香氣裹着暖意漫在屋裏，陶碗邊緣燙得指尖發麻。我吹了吹浮沫，喝了一大口，鮮得舌尖都在發顫——這味道比我過去吃的任何速食湯都要扎實，帶着山林裏草木的清冽。
蒙小玉坐在對面，手裏拿着根骨針，正縫補我白天被灌木勾破的褲腳。火光在她臉上跳動，把她睫毛的影子投在眼瞼上，忽明忽暗。
“王二怎麼處置了？”我扒拉着碗裏的野麥，想起那個癱在地上的漢子。
“族長罰他去修柵欄，冬天的獵份減半。”她穿針引線的手頓了頓，“也是個可憐人，他婆娘前陣子染了風寒，一直沒好利索，家裏還有個吃奶的娃。”
我“嗯”了一聲，沒再多問。這世道，誰都有難處，可偷東西總歸不對。只是想起王二被撞破時那慘白的臉，心裏還是有點不是滋味。
蒙小玉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輕聲道：“部族的規矩不能破，不然大家都學樣，冬天就真熬不過去了。不過族長說了，等他修好柵欄，讓巫醫去給他婆娘看看。”
我抬頭看她，她正對着我笑，眼裏的光比火塘裏的火星還暖。這姑娘看着柔柔弱弱，心裏卻跟明鏡似的，比我這個穿越來的“外人”更懂這裏的生存之道。
“今天……謝謝你。”我忽然說。白天她站在院門口等我的樣子，總在腦子裏晃。
她愣了一下，臉頰微微發紅，低下頭繼續縫補：“謝我做什麼，我是你娘子啊。”
“娘子”兩個字被她輕輕說出來，像羽毛搔過心尖，有點癢。我幹咳了兩聲，把碗往旁邊推了推，目光落在牆角那堆草藥上——白天處理傷口時用剩的，還帶着點苦味。
“對了，”我想起那只白狐，“你知道鷹嘴崖那邊有個山洞嗎？藏在藤蔓後面的。”
蒙小玉縫針的手猛地一頓，針尖差點扎到手指。她抬頭看我，眼裏帶着點驚訝：“你去那兒了？”
“嗯，跟着只白狐過去的。”我觀察着她的神色，“那山洞……有什麼說法嗎？”
她沉默了片刻，把手裏的針線放下，往火塘裏添了塊柴：“那山洞是……你爹以前常去的地方。”
我心裏一動：“我爹？”
“嗯，”她點頭，聲音低了些，“你爹是前族長，十年前在山裏遇上熊瞎子，沒回來。那山洞是他年輕時藏東西的地方，後來除了你，沒人敢去。”
原來如此。難怪洞裏會有星九躍爹留下的玉佩。我摸了摸懷裏的玉佩，那溫潤的觸感還在。
“那只白狐，”蒙小玉忽然又說，“你最好別跟它走太近。”
“怎麼了？”
“老人們說，鷹嘴崖的狐狸通靈性，也帶邪氣。”她往我這邊湊了湊，聲音壓得更低，“前幾年有個外鄉來的貨郎，追着只白狐進了山，就再也沒出來過。後來有人在崖底發現他的鞋，沾滿了血。”
我心裏咯噔一下，想起白天白狐引我去山洞的樣子。它確實透着古怪，可那雙眼睛明明很幹淨，不像帶邪氣的樣子。
“我知道了。”我沒跟她爭，只是把這事記在了心裏。
她見我聽進去了，才鬆了口氣，又拿起針線：“快縫好了，明天就能穿。”
我看着她專注的側臉，忽然想起白天在山洞裏看到的銅哨，從懷裏摸出來放在桌上：“這個，你見過嗎？”
銅哨在火光下泛着暗啞的光，上面的圖騰紋路歪歪扭扭，像是隨手刻的。
蒙小玉的目光剛落在哨子上，臉色“唰”地就白了，手裏的針線“啪嗒”掉在地上。
“怎麼了？”我嚇了一跳。
她沒撿針線，只是死死盯着那銅哨，嘴唇都在發抖：“這哨子……你從哪兒找到的？”
“山洞的裂縫裏。”我被她的反應弄得心慌，“這哨子有問題？”
她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慢慢平靜下來，撿起地上的針線，卻沒再縫補，只是攥在手裏：“這哨子是……當年害了你爹的人留下的。”
我猛地坐直了身子：“什麼？”
“十年前你爹出事那天，有人在他常去的那片林子撿到過一個一樣的哨子。”她的聲音帶着點顫抖，“當時部族裏查了很久，沒查出是誰的，後來就不了了之了。你怎麼會……”
我捏起桌上的銅哨，指腹摩挲着那些古怪的紋路。原來這哨子不是星九躍家的，是害了他爹的人留下的？那王二聽到哨聲就腿軟，難道他認識這哨子？
“王二……”我剛想說什麼，院門外忽然傳來阿禾的聲音，帶着點慌張：“姐夫！小玉姐姐！巫醫讓我來叫你們，說王二出事了！”
我和蒙小玉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驚訝。
趕到王二家時，屋裏已經圍了好幾個人。王二被捆在柱子上，臉色發紫，渾身抽搐，嘴裏還冒着白沫，看着像是中了毒。他婆娘抱着娃，坐在旁邊哭得上氣不接。
“怎麼回事？”族長皺着眉問旁邊的漢子。
“剛把他押回來，他就說肚子疼，然後就這樣了。”漢子急得滿頭汗，“巫醫來看過了，說是中了斷腸草的毒，沒解藥。”
斷腸草？我心裏一沉。這草山裏常見，毒性烈得很，沾一點就夠要命的。
巫醫是個幹瘦的老頭，正搖着頭收拾藥箱：“太晚了，毒已經入骨了。”
王二忽然停止了抽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嘴裏嗬嗬地響，像是想說什麼。我連忙走過去，俯下身：“你想說什麼？”
他艱難地抬起手，指向門外，喉嚨裏擠出幾個模糊的音節：“……山……山洞……哨……”
話沒說完，頭一歪，不動了。
他婆娘的哭聲瞬間炸響，撕心裂肺的。
我直起身，後背涼颼颼的。王二說的山洞和哨子，是不是就是我白天去的那個山洞，還有那只銅哨？他怎麼會知道？
難道害他的人，和當年害星九躍爹的是同一撥？
“把他抬去後山埋了吧。”族長嘆了口氣，聲音裏滿是疲憊，“給他婆娘留兩袋糧，好歹讓娃能活過冬天。”
人群漸漸散去，我和蒙小玉走在最後。夜風很冷，吹得樹梢“嗚嗚”響，像有人在哭。
“王二的話……”蒙小玉拉着我的袖子，聲音發顫。
“我知道。”我握緊她的手，她的手冰涼，“這事沒那麼簡單。”
回到屋裏，火塘裏的火已經弱了，只剩下點火星。我把銅哨放在桌上，借着月光看上面的圖騰——越看越覺得眼熟，像是在哪裏見過。
忽然，我想起阿禾那把短弓的握把上，刻着個類似的圖案！
“阿禾的弓！”我脫口而出。
蒙小玉被我嚇了一跳：“你說什麼？”
“阿禾的弓，握把上有個一樣的圖騰！”我起身就想去阿禾家，卻被她拉住了。
“現在太晚了，明天再說吧。”她看着我，眼裏滿是擔憂，“今天發生太多事了，你先歇歇。”
我看着她眼底的紅血絲，想起她昨天守了我一夜，心裏軟了軟：“好，明天再說。”
她替我鋪好獸皮褥子，又往火塘裏添了塊柴：“睡吧，有我在。”
我躺在木板床上，卻怎麼也睡不着。王二臨死前的樣子，銅哨上的圖騰，阿禾的弓，還有那只神秘的白狐……無數碎片在腦子裏打轉，攪得頭痛。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時，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極輕的響動，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扒拉窗戶。
我猛地睜開眼，握緊了枕邊的短刀。
月光從窗縫裏透進來，照在地上，拉出一道細長的影子——是只狐狸的尾巴。
那只白狐，又來了。
它蹲在窗外，琥珀色的眼睛在夜裏亮得驚人，正靜靜地看着我。見我醒了，它忽然轉身，往鷹嘴崖的方向跑去，跑幾步就回頭看一眼，像是在……叫我跟它走。
深更半夜的，它想帶我去哪兒？
我猶豫了片刻，看了眼熟睡的蒙小玉，輕輕起身，抓起牆上的弓箭和銅哨，悄無聲息地跟了出去。
夜風吹在臉上，帶着股寒氣。山林裏靜得可怕，只有我和白狐的腳步聲，還有遠處偶爾傳來的狼嚎。白狐跑得比白天快，像是在趕什麼急事。
我們一路往鷹嘴崖的方向跑，快到崖邊時，白狐忽然停了下來，對着崖下低吼了兩聲。
我走到崖邊，往下看。
這一次，月光正好照在崖底，能看得更清楚些。只見崖底的樹冠間，隱約有幾點火光在晃動，還傳來模糊的說話聲，像是有人在下面。
誰會半夜在崖底？
我屏住呼吸，側耳細聽。那些人說的不是部族的方言，口音很陌生，隱約能聽到“……哨子……找到……”之類的詞。
他們在找銅哨？
我心裏瞬間警鈴大作，握緊了手裏的弓箭。白狐往我腳邊蹭了蹭，用頭指向旁邊的一條小路——是條通往崖底的捷徑，陡峭得很，幾乎是直上直下。
它是想讓我下去？
看着崖底那幾點晃動的火光，又想起王二臨死前的樣子，還有星九躍爹的死……我咬了咬牙，跟着白狐，踏上了那條漆黑的小路。
不管下面是什麼人，總得弄清楚。這銅哨，這山洞，這十年前的舊賬，是時候該算算了。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帶着崖底傳來的、越來越清晰的說話聲。我握緊了弓箭，一步步往下走，每一步都踩在碎石上，發出“咯吱”的輕響，在這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