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那張該死的、定格了天真與可能的初始罪孽的照片，幾乎在我指尖燃燒。它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口袋裏，也壓在我的心髒上，每一次搏動都帶來窒息般的痛楚。
不能再等了。一秒也不能。
我必須立刻見到林知逸。不是隔着探視室冰冷的玻璃，用眼神和含糊的唇語進行徒勞的試探。我需要面對面，需要看着他的眼睛，需要捕捉他臉上最細微的抽搐，需要在他構築的銅牆鐵壁上，用這張來自過去的鬼魂，砸開一道裂縫！
我沖出旅館房間，發動汽車，引擎的咆哮在寂靜的凌晨街道上顯得格外刺耳。方向盤在我手中幾乎要被我捏碎，油門踩到底，車輛像一道失控的箭，撕破朦朧的晨霧，朝着看守所的方向疾馳。
腦子是燙的，裏面翻滾着二十二年前水庫的冷水，翻滾着“LY”的標記，翻滾着朵朵畫上的黑影，翻滾着那件染血的、繡着我們紀念日的襯衫。所有這些碎片，像高速旋轉的砂輪，磨着我的神經，迸發出瀕臨斷裂的火花。
看守所灰白色的高牆在晨曦中顯現，如同巨獸的脊背。我甚至等不及規定的探視時間，直接亮出律師證，以“緊急案情溝通”爲由，幾乎是強行要求立刻會見林知逸。
也許是看我狀若瘋癲，眼神裏燃燒着某種不顧一切的駭人光芒，值班的警察在請示後，竟破例同意了。
還是那間探視室。但這一次，空氣不再是凝滯的，而是充滿了火藥味，只等一顆火星。
我坐在那裏，身體前傾，像一頭隨時準備撲擊的母獸。手指在桌下緊緊攥着口袋裏那張照片，指甲幾乎要嵌進牛皮紙裏。
腳步聲響起。門開了。
林知逸被帶了進來。他比上次見更加憔悴，眼窩深陷，嘴唇幹裂起皮，唯有那雙眼睛，在看到我異常狀態的瞬間，掠過一絲極細微的訝異，隨即又恢復了那種深不見底的、死水般的沉寂。他坐下，沉默地看着我，等待着我先開口。
我沒有繞任何圈子。甚至連一句稱呼都沒有。
直接掏出那個牛皮紙包，動作粗暴地解開細繩，將裏面那張褪色的照片，“啪”地一聲，用力拍在了兩人之間的桌面上！
照片滑到他面前停下。那兩個勾肩搭背的男孩，那個刺眼的“LY”標記，毫無遮掩地暴露在探視室慘白的燈光下。
我死死盯着他的臉，不放過任何一絲一毫的變化。
來了！
就在照片映入他眼簾的刹那——
林知逸的瞳孔，像是被強光驟然刺中，猛地收縮！那是一種生理性的、無法控制的劇烈反應。他整個身體瞬間僵直，仿佛每一塊肌肉都被凍結。原本放在腿上交握的、指節泛白的手，不受控制地痙攣了一下，指關節發出輕微的“咔”聲。
他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褪去，變得像身後的牆壁一樣灰白。那是一種被瞬間抽幹了所有生氣的、死人般的蒼白。
他的嘴唇微微張開，似乎想吸氣，卻又像是被什麼東西扼住了喉嚨，只發出一聲極其短促、幾乎聽不見的抽氣聲。
幾秒鍾。僅僅是幾秒鍾的失態。
但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
這絕不是看到一個普通童年舊照該有的反應。這是……見了鬼的反應。是心底最深處、埋藏最久、最不堪的秘密被猝然挖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最本能的驚駭與恐懼！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第一次不再是死寂的荒原或深沉的海，而是變成了兩團劇烈燃燒着驚恐和某種……近乎絕望的火焰，灼灼地射向我。那眼神裏充滿了難以置信，仿佛在問：你怎麼會找到這個？！你從哪裏找到的？！
“LY。”我開口了，聲音因爲極致的緊繃而沙啞變形，像砂輪磨過鐵器，“林知逸。陸岩。”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照片背後的名字，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他臉上，“二十二年前，鄰市水庫，那個淹死的陸家男孩。”
他的呼吸陡然變得粗重起來，胸膛劇烈起伏，眼神裏的火焰瘋狂跳動，幾乎要噴薄而出。但他依舊死死咬着牙關，沒有發出一個音節。
“那不是意外，對不對？”我逼近一步，身體幾乎要撞上隔在我們之間的玻璃，聲音壓得極低，卻帶着摧毀一切的力量，“你告訴我，林知逸！那到底是不是意外？！”
他的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着，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沿着灰白的臉頰滑落。他看着我，眼神裏充滿了極其復雜的、劇烈掙扎的痛苦，那痛苦如此深沉，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撕裂。
“你和陸岩……”我的聲音帶着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你們這二十多年，到底在幹什麼？！現在的這些案子，跟當年的事，到底有什麼關系？！那件血衣上的血，是不是陸岩的？！他人在哪裏？！”
一連串的問題，像子彈一樣射向他。
林知逸猛地閉上了眼睛，仿佛無法再承受我目光的逼視。他整個人像一張被拉到極致的弓，緊繃得隨時都會斷裂。汗水已經浸溼了他額前的碎發。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在探視室裏彌漫。只有他粗重得不成調的喘息聲，證明着這具軀殼裏正在經歷着怎樣一場毀滅性的風暴。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分鍾，也許是永恒。
他極其緩慢地，重新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裏，之前的驚恐、掙扎、痛苦，仿佛在剛才那短暫的閉合中被某種力量強行碾碎、吞噬，最終沉澱爲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深不見底的，帶着某種令人心悸的疲憊與……認命般的絕望。
他看着我，眼神空洞，卻又像包含着這世上所有的悲哀。
他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
沒有聲音。
但我看清了那三個字的口型。
不再是“朵朵”。
不再是“別信他”。
而是——
“都是我。”
……！！！
時間，空間，聲音，光線……所有的一切，在這一刻，徹底凝固，然後轟然崩塌！
都是我。
這三個字，像三把燒紅的匕首，帶着毀滅一切的溫度和力度，狠狠地捅進了我的心髒，然後殘忍地攪動。
眼前的一切開始旋轉、模糊、變暗。探視室慘白的燈光，林知逸那張灰敗絕望的臉，桌上那張如同詛咒的照片……所有景象都扭曲、碎裂，化作一片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向我籠罩下來。
我聽到自己喉嚨裏發出一聲短促的、不成調的氣音，像是垂死掙扎的哀鳴。
然後，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後軟倒。
意識，沉入冰冷的深海。
最後的感知，是額頭重重撞在冰冷地面時，那一下沉悶的、如同喪鍾敲響的撞擊聲。
